吴同瑞（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

一代宗师季羡林先生辞世了，走得有点匆忙，走得十分安详。这是北京大学的重大损失，也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学术界、思想文化界的重大损失。因为季老生前，对北大的学科建设、对中国的精神文明建设、对全人类的文化交流和文明进步，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季老走后，媒体所载对他的正式评价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北京大学资深教授，国际著名东方学家、印度学家、梵语语言学家、文学翻译家、教育家”。应当说，这一评价是较为准确的。季老曾郑重申明，谢绝别人赠与的“国学大师”等桂冠，固然表明了一位大智之人的谦逊风范，但也反映了一个大学者对自己治学重心的科学认知。

毫无疑问，季羡林先生的学术贡献是多方面的，而最突出的贡献是在东方学方面的建树。他是我国东方学的主要开拓者和奠基人。他在北大创建了我国第一个东方语言文学系（后更名为东方学系），亲自培育了一批又一批东方学者。经过深思熟虑，他逐渐形成了推动发展东方文化的战略构想，并身体力行，采取种种措施，付诸实施，其中一项重要举措就是规划出版由他担任总主编的《东方文化集成》，计划出版五百种专著，现已出版一百多种。这是一项规模宏大的学术文化工程，季老晚年对此倾注了很多精力，由他亲自主持的编委会和出版座谈会就召开过几十次。在一次编委会上，季老动情地说：“我这一生遭遇过不少坎坷，现在又遇到了《集成》出版难的障碍。我们决不半途而废，再深再高的沟沟坎坎也要迈过去！”现在季老走了，编委会同仁（多是季先生的弟子或再传弟子）当坚定不移地继承季老的遗志，努力克服重重困难，把这项工程进行到底。历史将证明，这项凝聚着季老远见卓识和巨大心血的学术文化工程将会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中国文化是东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振兴东方文化，首先要振兴中国文化。正因为如此，季羡林先生始终热心关注“国学”。一九九二年初，北大成立了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后更名为国学研究院），为推动国学研究和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作了一些实事，因而得到季老的热情鼓励和支持。他在许多场合，表扬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不图虚名，只做实事”。研究中心和有关单位合作，先后制作了系列电视片《中华文化讲座》100集和《中华文明之光》150集，季老应邀亲自担任《中国文化在印度》一集的主讲人。他曾经幽默地说：“我们这些一辈子做学术研究的人现在要来当一回电视明星了。”北大国学研究院组织了36位人文学科的学者，奋斗7年，完成了四卷本学术专著《中华文明史》。该书出版后，我们首先送季老审阅。2006年6月13日，我随袁行霈先生去301医院看望季老，聆听教诲。季老亲切地接待了我们，指着放在书桌上的《中华文明史》说：“这套书很好，北大就应该出这样的书！北大人文学科具有优势，应努力造就中外古今会通的一流人才。”他还表示支持将《中华文明史》译成英文出版，让中华文明走向世界。这次会见破例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使我们获益匪浅。2007年6月17日，北大国学研究院召开成立十五周年纪念座谈会，正在住院疗养的九十六岁高龄的季老，用颤抖的手指握笔，坚持亲笔写了三页纸的贺信，全文如下：

袁院长、各位学者：

热诚祝贺北大国学研究院成立十五周年。

国学,实际上是中华文化的同义词。

有几千年传统的中国文化，现在日益为全世界所重视，各国孔子学院的建立，可以充分证明这件事。

现在我们的任务，用一句常用的话来表达就是任重而道远。

作为全国最高学府的北京大学，本身就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我们当仁不让。但是，我们却不能(用)陈陈相因的老办法来研究，我们必须认清新形势，提出新办法，使中国文化能在当今错综复杂世界上真能闪耀出新的光辉。和谐，这一伟大的思想，实际上是中华文化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又是同西方的征服自然的思想相对峙、相抗衡而发展的。试把中国张载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思想同西方的所谓进化论的思想：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摆在一起来看，其高下，其深浅，真有天渊之别。

但是我们切戒自满,我们必须有创新的精神。中国古人所说的“满招损,谦受益”必须成为我们的座右铭。

季羡林

07.6.16

国学研究院同仁读着季老热情洋溢、语重心长的贺信，无不感动万分，在给季老的感谢信中写道：“我们一定牢记您的教诲，戒骄戒躁，一如既往，踏踏实实地做好每一件事，用更多、更好的创造性成果来回报社会、学校和恩师。”

季羡林先生曾任北大主管文科工作的副校长，对北大的教学、科研和学科建设贡献良多。他大力倡导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和优良学风，对弄虚作假、自欺欺人的行为深恶痛绝。某单位一度热衷于自我炒作，罔顾事实真相，标榜这样那样的“全国第一”。季老耳有所闻，批评此种风气是“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他明确反对重理轻文的倾向，主张文理并重、文理融通，提倡文理科学生互选一定的课程。他对青年学生关怀备至，爱护有加，北大校园里流传着季老爱护学生的许多佳话。我曾亲历过这样一件事：十多年前，应广大同学的要求，北大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在校内组织了系列文化讲座，请多位名师主讲，季先生也欣然允诺。不料举办讲座的当天，季老突然发烧。我们打算暂停讲座，季老却说：“海报已经贴出去了，不能让来听讲的同学失望。”于是不听劝阻，坚持带病讲课。那天，能容纳几百人的大教室内座无虚席，走道上、讲台后都挤满了学生。季老举重若轻，娓娓道来，幽默生动的话语引发阵阵笑声。讲座结束时，全场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不少同学还排着队等待季老签字。直到满足所有同学的愿望后，季老才直接去医院看病。非常荣幸的是，那次讲座是我主持的，这件事使我无比感动，永远难忘。

大爱无痕，泽被后世。季老走了，他的音容笑貌将长久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他的许多言行将成为北大乃至全社会宝贵的精神财富，在众多北大人的心目中，他是一座永远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