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克翘(社科院亚太所/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那是1971年秋天,我们被“储备”在唐山军垦农场的一些同学回到了北大。这是毕业后再次回北大,名义是进修,但大家都戏称为“回炉”。其实,“回炉”不如“回锅”确当。回炉是废铁重行冶炼,再锻可以成钢成材。而我们这批学外语的学生,很难以“天生我材必有用”自诩,因为遭逢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刚学习了点专业皮毛,用之不堪,弃之可惜,成了典型的“鸡肋”,不回锅添点滋味加点热量,就很难端上台面。
我们是学印地语和乌尔都语的学生,共十五六人,主要进修各自所学的外语,快到第二学期的时候,需要增加第二外语(英语)和印度概况的课程,谁来讲这两门课呢?又有谁能一身兼二任呢?
当时还是“文革”时期,季羡林先生还没有被“解放”,还有专案组在审查他的历史。但系里领导还是同意让他为我们上课。他就同时开了英语和印度概况两门课程。季先生的英语水平之高是不容怀疑的,他在印度历史文化方面的精深学识也是不容怀疑的。现在,季先生要面对的是我们这些人,中学学俄语、大多未触摸过英语、关于印度的知识也很有限。以先生之力,从字母和发音开始教这些学生,正如古人所云,“割鸡之事,焉用牛刀?”但是,先生却很认真,针对我们的特点备课讲课,殚精竭虑,一丝不苟。
而我们这些人,在经过了六年的学业荒废后,重新坐到课堂上,格外珍惜这宝贵的时光。尤其是在经过了此前“急风暴雨式的运动”之后,重返校园,再谒师门,俨如回头浪子,分外尊师重道。先生在黑板上写下字母,画出发音部位图,一遍遍地训导,我们则在下边鹦鹉学舌,求知若渴。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六年之前。
课堂上是一派和谐的气氛,课堂外也让我们感触颇深。我们上课的地点在“外平”最西头的那间教室。“外平”是外文楼后面那排平房的简称,现已被拆建为考古博物馆。每次上课,先生总是比学生们到得早。先生有个习惯,不论是上课还是开会,或者是约见,总是提前10—15分钟到场,从来不迟到。有人猜测说,他这是从德国带回来的严谨、守时、有礼貌的作风,相比之下,中国人要散漫得多。其实,先生作为一名中国人,熟知秦末张良桥上之期、晋人陶侃惜时毁博等古贤佳话。先生既继承了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美德,也吸取了西方文明的优良做派,处处为我们树风立范。
英语,对我们来说是一门全新的语言,其语法与汉语截然不同,也与俄语相差甚远。于是,同学们时常提出,“英语为什么要这样表达?”先生的回答往往出人意料,“不知道。”有时先生还要补充一句,“英国人就是这么说的。”开始时,大家觉得这个答案很不解渴。问了不如没问,答的等于没答。但后来想想,倒觉得这是最诚实、最简明、最正确的答案。这就告诉我们,有些语言现象不是语法能够解释清楚的,而是人们长期以来约定俗成的。凡是这种地方,就要死记硬背。显然,这比给学生一个牵强附会的解释要好得多。
季先生曾经说过,“要想送给同学一杯水,自己先备下一桶。老师们谁都不愿提着空桶走上课堂。”先生给我们上课就是这样。在讲一个新词的时候,为使我们便于记忆,常常加入一些常识性作料。例如,有一次,他讲到“面包”这个词,就说了英国、德国、法国、俄国等好多西方国家的面包分别是什么样子,如面包圈、面包片、汉堡包等,当时听起来觉得非常新鲜,因为我长那么大,还没有吃过几次面包呢,就别说这些花样了。
课堂上我们能听到新鲜知识,课间休息也能够从先生那里得到许多知识。每到课间,学生们总是围着先生问点什么。最让我感触深刻的是,先生对花草树木非常熟悉,简直就是一个植物学家。我记得很清楚,一次课间,同学们无意间说起了外平旁边的一棵树,有的说那是红缨树,有的说那是芙蓉树。谁都咬不准,就当场请教先生。先生说:“叫红缨树还沾点边,叫芙蓉树就不对了。这树叫马缨花,又叫合欢。树皮和花都是中药。”先生在地上写下“马缨花”与“合欢”五个字,又说:“芙蓉就是荷花。荷花有好多叫法,有莲花、芙蓉、芙蕖,等等。”说着,又在地上写了个“蕖”字。第二天,我为了印证先生的说法,特地到大图书馆(现在办公楼南侧的档案馆)去查辞书,发现先生说得非常准确。外平附近有不少花草树木,那以后连着好几次课间,我们都问先生一些植物的名字,他都能一一道来。
可惜的是,我们在北大进修的时间太短,与季先生相处的时间也太短。记得那是最后一堂课,先生抄写了一黑板的英语语法变化形式,让我们记录下来。他说:“这是最后一节课了。你们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自学的基础,这个基础也是初步的。学一门语言是一辈子的事。你们可以在将来的工作岗位上继续自学。”
1972年底,我们这些学生都二次分配工作,各奔东西了。我去了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禄丰县。在那里,也许是受季先生的影响,我竟然对中草药感上了兴趣。云南那地方多山多水,气候宜人,草木葱茏。当地有句俗话:“一屁股坐下去,就能压倒三棵中草药。”我特地借来一本中草药的书,对照着上山采药。当地最有名的中草药是三七,但采集不到。经常能采集到的是何首乌、土党参、土茯苓、麦门冬等。每逢雨季,还能看到许多灵芝,当地人叫做“树菌”。
1974年,我回老家省亲,路过北京,再次在外文楼见到季先生。我们坐下来谈了一会儿。我问他的近况,他说在打杂,专案组还没有结论,组织生活也没有恢复。也就是说,直到此时,先生还没有被“解放”。先生知道我去云南工作了,还以为我在昆明。我说我的工作地点在云南楚雄州禄丰县。我特地讲起了那里中草药的情况,他很感兴趣。他还说:“我去过禄丰县,解放前叫罗次,是国民党的模范县,那里的剪刀很有名。”我听后很吃惊,先生竟然对禄丰县那么了解,就说:“剪刀有名?我都没听说过。”他说:“是的,我有一年路过那里,还买了一把。”等回到单位,向当地人打听剪刀的事,果然那里的剪刀在云南一带很出名,只是“文革”期间停止了生产,“抓革命,促生产”也没促出来,大家也就不提这件事了。
多年后,得到先生新出的散文集《朗润集》,翻开一看,其中有《马缨花》一篇。此外尚有很多篇文章都写到了各种植物,如《一双长满老茧的手》、《香橼》、《春满燕园》、《西双版纳礼赞》、《燕园盛夏》、《夹竹桃》、《一朵红色石竹花》、《在兄弟们中间》、《科纳克里的红豆》、《马里的芒果城》等等。原来,季先生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开始关注植物了,每到一地,他不仅要观察那里的人,那里的建筑,他还要观察那里的植物。他的心中有一片绿色,生命之绿!
先生走了。他留给我们的是许多知识,是学者的风范,还有无限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