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明（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梁代僧祐的《出三藏记集》卷二，记载了后汉高僧支娄迦谶（Lokakùema）的译经共14部、27卷，其中“《阿阇世王经》 二卷”条下，注明“安公云：出《长阿含》。《旧录》：《阿阇貰经》。”[1]此经在东晋道安的《综理众经目录》中认为是“似支谶出也。”可见道安的时代，该经的译者归属已不能十分肯定。道安又判定该经出自《长阿含》。实际上是指《长阿含》卷二的《游行经》、卷十七的《沙门果经》记载了阿阇世王的故事，与此《阿阇世王经》并无关联。自《出三藏记集》之后，历代经录中均已确定该经是支谶所译[2]。其通行本收入《大正藏》（T626），汉语异译本有下述两种：

其一，西晋竺法护（Dharmarakùa）译《文殊师利普超三昧经》四卷（T627）。《出三藏记集》卷二，竺法护的译经条目中记载“《普超经》四卷”，并夹注“一名《阿阇世王品》。《安录》云：更出《阿阇世王经》。或为三卷。《旧录》云：《文殊普超三昧经》。太康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出。”[3]可知该经译于286年。

其二，北宋法天（Dharmadeva?）译《未曾有正法经》六卷（T628）。该经的规模和结构与《阿阇世王经》有较大差别，可能是不同时代、地域或者部派传本之间的差异所至，具体原因尚有待进一步的推究。

尚有一个主体内容相关、但结构不同且语句多不能对应的译本，即《放钵经》（T629）。该经译者不明，被道安判为西晋时代的译作。《放钵经》沿用了《阿阇世王经》的一些译语，比如很特别的一些音译词，象“赖毘罗耶佛剎”之类，而没有采用法护译本《文殊师利普超三昧经》中的相应意译“光明王佛土”，这可能暗示《放钵经》译于法护译本之前。故此，在考察《阿阇世王经》时，它亦不失为一有用的辅助资料。

另有一个藏文译本，题名’Phags pa ma skyes dgra’i’gyod pa bsal ba źes bya ba theg pa chen po’i mdo[4]，译者不明，该藏文本九世纪初的校订者为文殊藏（Ma¤ju÷rãgarbha）和宝护（Ratnarakùita）。塔波（Tabo）与Newark两个版本的题记，则注明其校订者为释迦光（øàkyaprabha）和宝护。

支娄迦谶是后汉来华的月氏僧人，其翻译以大乘佛典为主。从佛教文献史的角度来说，他所译的《道行般若经》、《般舟三昧经》、《佛说遗日摩尼宝经》（即《大宝积经迦叶品》）、《阿阇世王经》等几部经，均可起到文献断代的作用，因为它们均译于公元2世纪的下半叶，这也是大乘佛教的兴起时期。支谶的这些译本具有类似“里程碑式”的意义，可据此来划分其他一些大乘经典的相对年代，特别是探究大乘佛教思想史的演变与发展[5]。当然，这种年代的判断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必须小心处理。

一、新出梵本《阿阇世王经》（Ajàta÷atrukaukçtyavinodanàsåtra）简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阿富汗巴米扬（Bamiyan）地区出土了一批以梵语文书为主的佛教文献。该批文献大部分被挪威亿万富商Martin Schøyen分批购得。近年由挪威奥斯陆大学颜子伯（Jens Braarvig）教授牵头，组织了一批学者国际合力进行研究，并陆续出版了相关的研究著作[6]。其中，研究者意外地发现收集品内有《阿阇世王经》的一个梵本残卷，梵文经名为Ajàta÷atrukaukçtyavinodanàsåtra。该经题名中的词汇可分解为，Ajàta÷atru，音译阿阇世，意译为“未生怨”[7]；kaukçtya，除狐疑、悔过；vinodanà，离、断除；整个题目的意思是“阿阇世王除疑断灭经”。

据Paul Harrison与Jens-Uwe Hartmann两位教授合作的《〈阿阇世王经〉梵本》一文及其附录，该梵本写卷现已比定出19张残片，属于16 叶，但没有1叶是完整的。利用藏文本和汉文本，可以帮助确定残片所处的页码位置。在总的写卷中，位置为第532-545叶。这些残片均正背书，除1张残存3行外，其余的为每面4行。经过与法护译本《文殊师利普超三昧经》的对勘，第1张残片对应法护译本卷三之外，其余的多对应其后半部分，即卷十至卷十二[8]。这些残片中的第5张，曾由这两位专家先行刊布和研究[9]。他们在松田和信、Klaus Wille等学者的帮助下，不仅释读出《阿阇世王经》的残片，作了转写，还分别找出了汉藏译本的对应段落，并将藏语本的段落译成了英文。这些规范性的基础研究，为我们的进一步探讨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换言之，笔者本文如果有什么进展的话，那也是建立在他们的成果之上的，特作此交待，以明学术源流，并示不敢掠人之美。

据他们的另一篇文章《〈阿阇世王经〉的另一叶残片》[10]，新近辨认出的又一残片（编号MS2378/1/11b，2378/106）位置在536叶的中间部分，亦正背书，每面4行，每行均不完整。它有两个方面的意义：其一，它可能预示同一写卷的残片可能还有存世的。其二，它提供了Schøyen收集品中的梵文伪本的一些情况。这叶残片本身是真品，但中间商对残片的型制进行了修改，修剪了残片的四周，擦掉了中间的一些词句，然后新打了一个绳孔，试图伪造为另一个写卷，目的在于提高价码。

梵本《阿阇世王经》并非用佛教混合梵语写成，但也具有类似的一些语言特点。经初步察看，可以看出以下几个方面的现象：

其一，元音方面的变化。

A：同类元音的替换。比如，a与à的替换。No.1（SC2378/1/28）的正面第1行，abhij¤abala-，古典梵语形式应为abhij¤àbala-，“神通力”。

B：不同类元音的替换。比如，a与i的替换。No.6（MS2378/1/11b，2378/106）的正面第2行，carimabhavika，古典梵语形式应为caramabhavika-。

其二，辅音方面的变化。

A：辅音的重复（双写）形象。比如，辅音k的重复。No.2（SC2378/1/38a）的背面第4行，asaükkràütavigatà，应为asaükràütavigatà。又，鼻音m的重复。No.13（SC2378/1/6）的正面第2行，saümyaksaübodhim，应为saüyaksaübodhim。

其三，复合词的变化。比如，No.7（SC2378/1/13,1/16）的背面第3行，ehi bhikùåti，古典梵语形式应为ehi bhikùa iti。

其四，词组的变化。比如，No.8（SC2378/1/23）的正面第4行，yathàkàri……tathàvàdi，古典梵语形式应为yathàvàdã……tathàkàrã。

这反映出该梵本在流传的过程中，加入了一些佛教混合梵语的因素。

二、《阿阇世王经》梵汉本与异译本的初步比较

现在流传下来的早期佛教文献，所涉及的语种主要有：梵语、巴利语、佛教混合梵语、俗语、犍陀罗语、大夏语、于阗塞语、回鹘语、粟特语、汉语、藏语等。要研究某一部佛经，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该佛经所有的各个语种的本子（原典、译本、平行本等）放在一起对读。这种原典对勘（以梵汉对勘为主）的方法，对理解佛经的思想、历史、语言、词汇等各个方面，均有莫大的益处。这也是国际印度学界、佛教学界、汉学界的通行研究方法，在国内也呼吁多年，近来略得汉语史学界的回应[11]，希望将来或许能成其气候。

现略取《阿阇世王经》中的几节为例，比较各汉译本的语汇翻译情况。

No.1（第1叶残片，编号SC 2378/1/28）r1-v4：

(.. . ma¤ju÷rã) kumàrabhåto ’cintyasannàhasannaddho ’bhij¤abalapàra(mità...) atha khalu ye te tasya bhagavataþ ra÷mirà(jasya buddhakùetre ... tasya) ÷àkyamunes tathàgatasya dar÷anàya ta(sya ca ma¤ju÷riyàþ kumàrabhåtasya ... ...yeùàü) ca ÷aikùàõàü bhikùånàü sà prabhà kàye nipàtità (te sarve ..i)ti hi tasya ra÷miràjasya tathàgatasya buddhakùe( tràt ...ma¤ju)÷r(i)yaü ca  kumàrabhåtaü sarvabodhisatvàn sa÷ràvakàn..

此段相应的汉译本位置：支谶本（T15/393b12-27）、法护本（T15/411c-412a12）、法天本（T15/434a02-a25）。亦可参见《放钵经》的缩略性文句（T15/449c12-18）。第一句：

梵本：(.. . ma¤ju÷rã) kumàrabhåto ’cintyasannàhasannaddho ’bhij¤abalapàra(mità...)

支谶本：（今现在前有菩萨名）文殊师利，不可思议僧涅，其智无所不度。

法护本：（彼有大士名曰）濡（软）首，被戒德铠不可思议，一切神通力度无极。

法天本：（彼有菩萨名）妙吉祥，（具大功德）被不思议精进铠，有大智力已到彼岸[12]。

具体词汇对应如下：

(.. . ma¤ju÷rã) kumàrabhåtaþ：“文殊师利童真（菩萨）”。汉译本此处均未意译kumàrabhåtaþ一词，只将ma¤ju÷rã分别译为文殊师利、濡（软）首、妙吉祥。Kumàra-bhåtaþ在支谶本、法天本、《放钵经》中均未译，只在法护本中的他处意译为：“童真”。

acintya-sannàha-sannaddhaþ：分别译为“不可思议僧涅”、“被戒德铠不可思议”、“被不思议精进铠”，分拆即acintya-，“不可思议”、“不思议”；sannàha-sannaddha-，“僧涅”、“被戒德铠”、“被……精进铠”，此词在支谶本中音译全称为“僧那僧涅”。

abhij¤abala-para(mità…)：分别译为“其智无所不度”、“一切神通力度无极”、“有大智力已到彼岸”。abhij¤abala-，即abhij¤àbala-，分别译为“智”、“一切神通力”、“大智力”。其中abhij¤à-，多指“神通”，亦有“智慧”（j¤àna）的意思；bala-，力量。paramità-，分别译为“无所不度”、“度无极”、“已到彼岸”。

No.13（编号SC）r2-v2：

sa eùa ÷àriputra ràjà ajàta÷atruþ aùñabhir asaükhyeyakalpebhiþ anuttaràü saümyaksaübodhim abhisaübotsyate <|> pçyadar÷ane kalpe (… r3 … ta)thàgato ‘’rh<àn> saümyaksaübuddho loke bhaviùyati <|> catvàriü÷ac càsya kalpà àyuùpramàõaü bhaviùyati <|> sapta ca ÷atasahasràõi ÷ravakàõàü mahàsaünipàto (bhaviùyati … r4…)m aùñavimokùadhyàyãnàü | dvàda÷a ca bodhisatvakoñyaþ mahàsaünipàto bhaviùyati sarveùàü praj¤opàyaniryàtànàü <|>……

此段相应的汉译本位置：支谶本（T15/404b20-c3）、法护本（T15/426a7-18）。法天本与《放钵经》无对应。第一句：

梵本：sa eùa ÷àriputra ràjà ajàta÷atruþ aùñabhir asaükhyeyakalpebhiþ anuttaràü saümyaksaübodhim abhisaübotsyate。

支谶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