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
(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X与Y这种模式,在目前中国的比较文学研究中,颇为流行。原因显而易见:这种模式非常容易下手。
我这个人虽然没能遍读所有使用这种模式的文章,但总是读了一些,因此也就取得了一点发言权。在我读过的文章来看,肤浅者居多。往往读了等于没读,毫无所获。作者勉强得出来的总论,也多是八股调,说了等于没说。从前听说,外国有一位博学的学者,写了一本长达数百页的专著,论证白糖在冰淇淋中的作用。这位学者使出全身解数,又是图表,又是方程式,当然不缺少统计数字,洋洋洒洒,如悬河泻水,不由得你不相信。最后的结论是什么呢?结论是:白糖在冰淇淋中的作用就是使它甜。你不能说这个结论不对。但是对了又待如何呢?许多X与Y的文章给我的印象同这一册冰淇淋论差不多。
我在别的地方曾经说过,许多人把比较了解为任意比较。这样就产生了“无限可比性”。“可比”而到了“无限”的程度,那就很难说是严格的科学了。这一层意思,只要大家稍一考虑,就定会同意的。
我想拿比较语言学来打个比方。19世纪,欧洲冠以“比较”二字的学科渐渐多了起来。从学术发展的角度上来看,这是不可避免的。在众多的比较什么学之中,最著名的有两个,一个是比较语言学,一个是比较文学。前者的全名应该是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这门学问一经创立,立即风靡欧美,为语言学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以致有人把它同达尔文的进化论相提并论。直到今天,它仍然兴旺发达。从来没人喊什么“比较语言学危机”的口号。
但是为什么比较文学就有了“危机”呢?同是比较,为什么竟厚彼薄此呢?
好久以来,我就考虑这个问题。我逐渐认识到,比较语言学之所以一诞生就被人认为是科学,就因为它的比较是有牢固可靠的基础的。所比较的语言同属一个语系,内在联系和发展规律本来就存在在那里,一经揭开,豁然开朗。在小的方面,可能还有不同意见;大的方面是根本没有争论的余地的。
而比较文学则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试问中国的屈原、杜甫、李白等同欧洲的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有什么共同的基础呢?有是有的:他们同样是人,同样有人的思想感情。但是,根据这样的基础能比出什么东西来呢?勉强去比,只能是海阔天空,不着边际,说一些类似白糖在冰淇淋中的作用的话。这样能不产生“危机”吗?
我并不是要说,缺乏共同基础的中西文学就根本不能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强调,要作这样的比较研究,必须更加刻苦钻研,更加深入到中西文学的深层,分析入微,联类贯通,才能发前人未发之覆,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我曾多次劝说搞比较文学的年轻的同行们,要把比较文学看得难一点,更难一点,越看得难,收获就越大。原因就是我上面说的这一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