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探源的比较神话学视角[1]

叶舒宪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一、比较神话学与文明起源研究

神话学又称比较神话学，是诞生于19世纪后期，在20世纪蓬勃发展的国际新兴学科和交叉学科，主要由文化人类学，比较文学，比较宗教学和比较语言学等多学科视角的研究会通而成。自从1903年该学科的“神话”概念引入中国学界，催生了文学方面的中国神话学热潮，和史学方面的神话传说时代研究。前者以茅盾和谢六逸等人的研究为代表，后者以顾颉刚等人的“古史辩”派为代表。

限于时代条件，以上两个方面的神话学研究，一个侧重在文学文本中的神话梳理与重构，一个侧重将中华古史上的圣王体系还原为神话传说。均未能有效地结合考古新发现，从跨学科整合的视野展开“文明探源”研究思路。

继20世纪国家最大的文科项目“夏商周断代工程”以来，21世纪初国家又启动了后续项目“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以国家工程的形式，集中了以考古学为主体的多学科专家共同攻关。参与的学科包括考古学，历史学，天文学，古植物，古动物，科技史，化学成分分析，物理探测等十多个，但是恰恰缺少了比较神话学方面的研究和参与。本课题基于现实的迫切需要，参照国际学术界比较神话学与文明起源研究交叉和互动的丰硕成果及跨学科经验，提出比较神话学视野的中华文明探源研究，一方面给国家十一五期间最重要的学术工程项目提供特殊专业视角的学术支持，另一方面也为方兴未艾的中国神话学研究做出系统规划的学科资料建设，探索跨文化跨学科的知识整合与人文学术创新方向，突出四重证据法的方法论意义和应用广度。

在方法论上，国内已有的研究相对薄弱。早期有王国维《古史新证》及其率先提出的“二重证据法”，有郑振铎和闻一多等探索的利用人类学的民俗视角和比较神话学视角的文史个案研究：如郑振铎的《汤祷篇》和闻一多的《神话与诗》等。今人将其方法总结为三重证据法。较为系统地研究神话传说时代的古史情况，有徐旭生的《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丁山的《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等。因为当时考古发现有限，其研究依据主要还是传世文献。晚近的研究有陆思贤的书《神话考古》，侧重从岁时观测的文物，探讨神话空间观，以及伏羲女娲神话与出土器物图像的可能关联。该书与国际的比较神话学基本隔膜（没有外文文献）。李学勤的《比较考古学随笔》、《走出疑古时代》与文明探源主题切近，但也缺乏比较神话学视角，致使史前神话玉器和二里头出土的神话图像资料等，无法得到合理的解读，其文明起源标志意蕴也就隐而不彰。

近十五年来，国内的比较神话学界继王国维二重证据说之后提出三重证据法的研究范式更新，经过多年实践又在近年里与时俱进地提出“四重证据法”，并且尝试进入中华文明探源研究的领域，积累了初步的经验和成果，非常需要大力培育学术团队和组织攻关，这就是启动本课题的学术背景和方法论前提。

文明起源研究关注新石器时代向早期国家的演进，这正是理性和科学建立权威之前的神话思维时代。所以对神话传说/神话叙事/神话思维/神话表象/神话仪式的综合研究，能够发挥特有的透视角度，给考古发掘的实物/现场，先民生活与信仰的遗迹等，提供文化观念上的理解和解释线索，提供比较文化的理论分析模型。过去的神话学研究以文学视角为主流，无法延伸到文字记录以外的广阔领域。晚近的神话图像研究与神话史前史研究，将研究视野拓展到了文字产生以前的时代，充分利用史前物质文化（如神像，图腾偶像，陶器图形，玉器形象等）的实物，再多方参照民族志的材料，来解读其隐含的观念信息，取得了引人注目的进展。

日本神话学家吉田敦彦的《神话考古学》(1989)，《绳文土偶的神话学》(1992)，《日本人的女神信仰》(1995)；美国考古学家兼神话学家金芭塔（M.Gimbutas）的系列巨著《古欧洲的女神和男神》（The Goddesses and Gods of Old Europe : 6500-3500BC.1982）；《女神文明》（The Civilization of the Goddesses.1991），《活着的女神》（The Living Goddesses.1999）；德国神话学家和人类学家瓦尔特.伯克特（Walter Burkert）的希腊文明发生研究与神话生物学理论；英国学者艾勒(C. Eller)的史前母权制神话研究(The Myth of Matriarchal Prehistory，2000)，苏美尔文明研究专家S.N.Kramer的《苏美尔神话学》（Sumerian Mythology），英国的比较神话学家查尔斯·彭格拉斯（Charles Penglase）所著《希腊神话与美索不达米亚》（Greek Myths and Mesopotamia,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4.）；美国学者艾维利.古兰(Ariel Golan)《史前宗教：神话学，象征主义》(Prehistoric Religion –Mythology, Symbolism, Jerusulem Press,2003.该书考察史前社会宗教与神话、仪式三者之间的关系，认为图形在史前无文字时期是具有宗教意味的。随着时间推移，有宗教意味的图像被遗忘，演变成装饰图案。)马西尔.戴特尼（Marcel Detienne）的《厄尔浦斯的书写-文化接触中的希腊神话》（The Writing of Orpheus –Greek Myth in Cultural Contact, the Johns Hopking University Press, Baltimore and London,2003）；等等，一大批比较神话学的名著和新著，均对我国的文明探源研究有重要借鉴作用。迄今为止这一批著作都不大为国内所知，限制了我们的眼界，阻碍了文明起源探索的步伐和中国本土理论建设。这是本课题以较大的比重，设置神话学文库的学科资料集成（翻译系列）部分，希望能够系统组织翻译20世纪最重要的比较神话学成果17部专著，未来条件许可拟扩大到30至50部或更多。给文明探源研究提供及时的学术参照，也为中国神话学乃至人文学建设提供基础性和规模性的资料库建设。

国外的比较神话学虽然进展可观，但是限于语言和文化的隔膜，当代几乎没有专家级的神话学者能够直接从事中华文明探源的研究课题，除了已故的哈佛大学人类学家张光直在生前的《中国青铜时代》等著述中有所涉及，芝加哥大学的巫鸿利用出土图像资料研究汉代神话建构之外，近年来相关成果不多，这方面的缺失正有待于国内学人自己的努力。

二、中华文明探源：比较神话学的可能贡献

从比较神话学视角入手，能够给中华文明探源研究做出怎样的贡献呢？本课题期待在理论上探讨三方面的问题：

其一，比较神话学的文明起源研究

系统梳理20世纪以来国际上的相关学术成果，阐明比较神话学的探讨的如何为文明探源研究开辟出新的角度，提供出多维的和比较关照的视野。

总结20世纪神话学在文明起源研究中的独到贡献，着重探讨其中的三个主要学派——神话考古学与神话图像学的研究，神话生物学研究。说明神话学与历史学、考古学、语言学、艺术史互动研究的方法论遗产。重点解剖日本的吉田敦彦和美国的金巴塔斯（M.Gimbutas）的神话考古研究范式，德国人类学家瓦尔特·伯克特的神话生物学研究，以及马丁·P·尼尔森（Martin P. Nelsson）关于希腊神话源于迈锡尼的考古观点，等等。侧重揭示其对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所能够发挥的启迪和参考价值。

    其二，中国神话学反思与中华文明探源研究。

系统梳理20世纪以来中国神话学的理论遗产及其文明探源研究方面的成果。立足于新的考古发现材料，对这些前考古学时代的文明探源研究，给予必要的权衡评估，总结其观点和方法论上的经验，特别是打通文学神话与上古史研究，民族志的田野考察与文献文本研究互动方面的成功经验，以便为今日的考古发掘实物与图像的多元解读积累民族志分析的文化背景知识。

梳理和总结从二重证据法到三重证据法的宝贵历史积淀，侧重研究顾颉刚与郑振铎等人结合人类学、民俗学、考古学与神话研究的路径，立足于文史哲整合研究的高度，探索中华文明发生研究的创新范式 。

其三，中华文明发生史的比较神话学研究（四重证据法）

在国际国内的比较神话学研究基础上，结合多学科视角，整合研究中华文明发生过程中的特有的本土神话观与宗教礼制现象，如对玉和金属发明的神圣化过程；对关键的考古遗址考古实物作出神话学和人类学的解读，强调史前神话信仰观念对中华文明发生期的重要影响，以及这种影响对文明轴心期的儒家/道家思想发生的奠基性作用（如二者共同推崇的圣人神话和圣王神话）。系统分析中华最具特色的神话动物（龙凤龟麟等）信仰在文明起源期的发生和演化规则，总结出神凤取代神鸮，神龙取代神熊的重要转换过程，为中国思想的起源史、中华文学史/美术史的拓展研究提供新的专题透视线索。

以上三个方面的探讨，前二个方面带有学术史总结的性质，可以看作是新研究的理论准备，归结到后一个方面则是方法论的提升和应用实践。研究中所要实验的“四重证据法”，指的是充分自觉地利用以下四种类型的资料：1.传世文献、2.出土文献、3.民族志和口传文化，4.出土实物及图像。

尝试探索四重证据法，是希望在现代国学的“疑古”和“释古”争论之外，摸索和完善一种立体再现与多维度阐释的研究途径。具体而言，要将传世的文献文本研究，出土的简帛文本，民族志的田野研究和考古新发现的实物解读，四个方面会通起来，让无言的史前文物也发挥出叙事功能，拓展前文字时代的文化史探研的新途径。根据已有的研究经验，需要注意这四类资料不是简单的并列叠加关系，如能够有效发挥其互动作用，其拓展的前景会更加明朗：如尝试考古实物的民族志解读，文本神话的考古学透视，汉籍神话解读的多民族互动视角等。通过此类大胆尝试，以期形成自王国维和古史辨派以来具有一定规模的国学方法创新研究群体，培育和建立适合知识全球化现实需要的学术队伍。

三、比较神话学对国学范式的可能突破

文明起源的比较神话学视角会带来整个国学范式上的学术突破，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是研究范式上的突破，其主要特征是从整合性的视野对考古学文化和实物做“二度发掘”的尝试。突出探寻出土的“神圣物”所代表的神话和信仰背景，从而围绕物的演变（如从陶鼓陶铃到青铜鼓乐及《诗经》乐官制度等）描述出文明起源的过程，寻找其中支配性的神话和礼仪观念所特有的动力作用。努力在研究实践中凸显全球化的比较视野之文化解读功用。例如，从陶寺遗址和二里头文化的巫师祭司墓出土法器-礼器的组合，结合出土竹简帛书的神话叙事，探讨文献所载夏代神话传说与夏礼的可信性问题。

以跨学科范式的现代神话学知识，引导传统的文史哲方向进行打通式的整合研究，以及和考古、艺术史研究的交叉和互动，促进人文学术范式与方法的创新。

    第二是对新的学术问题群的开掘。对自古以来无法说清和难以展开的疑难问题做出独到的神话学阐释。如禹出西羌，尧舜禅让等。又如，根据新发现的红山文化、良渚文化和齐家文化的玉礼器传统，在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之间确认中华文明特有的一种玉器时代，从而给自周穆王西行昆仑寻玉神话到贾宝玉含玉而生的整个文学想象史，找到六千到八千年的玉石神圣化传统。从文明探源的意义上揭示本土文化与文学最富有特色的一面之由来过程。给中华文明探源研究提供必要的神话学的参照角度与诠释成果。从察源而知流的意义上，揭示中华文明书写传统发生的史前底蕴，为《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发生学探讨寻觅出巫史之根口传之根。对早期书写文本中根本无解的一些现象，如“王若曰”和“曰若稽古”等，找到圣王通神语境的丰富解读参照，将局限在文学专业领地之内的神话故事研究引向神话思想史研究。

第三个突破是：全面展示当今神话学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建立具有规模性的神话学资料集成，为中国神话学建设和未来发展奠定基础，也为文史哲多学科的跨越与会通提供丰富的理论参照与个案研究的借鉴。计划第一期译介17部专著，以解“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燃眉之急，侧重神话考古学和神话图像学方面；未来条件许可还会继续扩大规模，在十年多时间译介50至100部著作，使得现代比较神话学的丰硕整体较为全面的呈现给国内学界，从而根本改变学界对比较神话学一知半解的现状。也为中国人文学的大发展留下厚重的学术积累。

综上所述，将比较神话学视角引入文明探源研究，能够在理论和方法两方面获得创新契机。其实际意义在于，改变人们通常对神话的偏见和误解，让比较神话学发挥出跨学科的多角度整合之优势，成为解决古史的传说时代若干重要疑点和难点的突破口。通过译介和新方法应用研究的尝试，根据本土神话思想的深厚传统，发展出中国神话学自己的理论创新和研究特色，重估从炎黄始祖到禹汤文武的圣王叙事谱系。为文化中国的现代认同提供新的学理依据。

附录：神话学文库资料集成17部书目（根据购买版权情况会有调整）：

1.、（日）吉田敦彦：《神话の考古学》，东京：福武书店，1989.

2、(美) S.N.Kramer，Sumerian Mythology，America Philosophical Society,1944.

3、（美）Joseph Campbell, Myths to Live By, The Viking Press,1972..

4、（英）Charles Penglase,Greek Myths and Mesopotamia,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5、Kevin Schilbrack, Thinking Through Myth,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2.   

6、Joan Halifax, Shamanic Voices, E.P. Dutton, a division of NAL Penguin.

7、（美）M.Gimbutas, The Language of the Goddess, San Francisco: Haper & Row,1989.

8、（英）J.G.Frazer, Folklore in the Old Testament, Macmilian,1988.

9、（英）Richard Broxton Onians, The Origins of European Thought about the Body, the Mind, the Soul, the World ,Time and Fat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1

10、（英）T.W.Rouriteton, Myths and Legends of Celtic Race,London: Macmillan,1957.

11、（德）Walter Burkert,Homo Necans: The Anthropology of Ancient Greek Sacrificial Ritual and Myth,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3.

12、（德）Walter  Burkert, Babylon, Memphis, Persepolis: Eastern Contexts of Greek Cultur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13、（德）Walter Burkert, Creation of the Sacred: Tracks of Biology in Early Religion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14、Jarich G. Oosten, The War of the Gods:the Social Codes in Indo-European Mythology, London:Routldge,1985.

15、（英）Martin P. Nilsson, The Mycenaean Origin of Greek Mytholog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2.

16、（英）Robert A. Segal, Theories of Myth.（6Vols）vol.1.Psychology and Myth. New York : Garland Pub., 1996

17、（英）Robert  A. Segal, Theories of Myth.  （6Vols）vol.2.Anthropology,Folklore, and Myth. New York : Garland Pub., 1996.

[1] 本文原为200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的理论方法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