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 Cochrane[1] 著   

张旭（西安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部） 译

在此前一篇关于赫尔克里斯（Heracles）的专论里，我们对有关这位英雄的神话学理论进行了全面梳理。[2] 之所以选择这一希腊勇士作为分析对象，是因为他是我们所设定的武士英雄（warrior-hero）的杰出代表，因为他的一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经典范例，从而能够与其他英雄的生涯进行对比。[3] 例如，我们证明，赫尔克里斯与近东文学中最为著名的英雄吉尔伽美什（Gilgamesh）之间有着众多近似之处。这一研究本身并非首创，此前很多学者也作过相同的研究。[4] 追溯古代观念中与火星相关的、涉及赫尔克里斯和吉尔伽美什的传统，这一作法曾被认为是极大地背离了神话学分析标准。简而言之，那篇文章的观点是，世界著名英雄的神话记录了——至少是部分记录了——那颗红色行星与其临近星体的古代外观与活动。

如果古人对于赫尔克里斯和火星的认识有一个理性的基础，那么，这将为我们对古代神话展开新的分析奠定重要基础。与之相关的一个现象是战神崇拜。在我们所掌握的记录中，几乎每一种古代文明都保留了对某一伟大战神的崇拜，该战神的职责包括指挥战争、保卫国家免收侵害，等等。其中一些战神的名字我们耳熟能详，如希腊神话中的阿瑞斯（Ares）和拉丁神话中的玛尔斯（Mars）。另有一些战神，我们可能并不熟悉，但他们在古代也扮演着同等重要的角色。本文将重点讨论吠陀战神因陀罗（Indra）。因陀罗和其他伟大的英雄们有着相同的特征：他屠杀过巨龙，他是众神的战士，他战无不胜、欲壑难填、罪孽深重，等等。[5] 可以肯定地说，除赫尔克里斯之外，因陀罗的生涯为我们重构武士英雄的原型提供了一个最完整的范例。

资料与方法

众所周知，在后吠陀宗教改革的影响下，对因陀罗的崇拜，尤其是在《黎俱吠陀》（Rig Veda）形成之时的崇拜经受了重大降格。与因陀罗声威下降形成对比的，是毗湿奴（Vishnu）、梵天（Brahma）、湿婆（Shiva）崇拜的抬头，这三位主神夺取了因陀罗的部分吠陀功能。[6] 这种降格在伊朗也十分明显，因陀罗被贬降为低等魔鬼。[7] 我们认为，鉴于因陀罗的地位在后吠陀时期的降低，《黎俱吠陀》就成为重构因陀罗原始崇拜的最佳指导。但这并不意味着《阿闼婆吠陀》（Atharva Veda）、《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及其它众多文本中的传说与因陀罗神话毫不相关，事实上它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但是研究者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些后期经典中的修正主义倾向。与之最为相关的是Puhvel的评论：

在吠陀晚期和后吠陀时期的传统中，因陀罗的神性日渐衰微，婆罗门教（Brahmanism）逐步兴起发展，但是，这一时期仍然充满了次神话的、史诗的、和民俗的因陀罗传说，其中有些传说引导了吠陀的传承与发展，有些提供了重要的古代类吠陀传说，有些可能反应了晚期的虚构倾向。[8]

即使我们能够在吠陀中追溯到因陀罗绝大部分事迹，但是，解释这些事迹的原始意义却绝非易事。如同埃及金字塔典籍，吠陀颂歌一般只简单勾画某一神话的轮廓，至于其细节，听众大概已耳熟能详了。此外，尽管吠陀是印度典籍中最古老的部分，但它是由众多作者完成的，无数证据表明，它经历了相当大的演变过程。[9] 因此，看到吠陀传说——包括那些涉及因陀罗的传说——展现的矛盾和次生增生，我们就不回感到诧异了。Dumezil对吠陀传说做了如下评价：

“赞美因陀罗的诗歌作者们有时提到传说中差异最大的部分，有时则强调某一个点，但他们不愿把某一情节完整呈现，不愿在对某几个情节的引用之间建立一种合乎逻辑的或是合乎时序的联系，他们甚至不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变体之中，不在同一颂歌中回避矛盾：当所有那些重大事件的文本出于荣耀、出于神的‘提升’的目的汇集到一起，那些瑕疵又有什么关系呢？”[10]

我们必须以这些古代崇拜的“骨架”为来源，才能进而探索因陀罗的起源。[11] 这里，比较神话学为我们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帮助。如同生物学中的比较解剖学，比较神话学对来自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形式看似不同的类似资料进行识别；一旦确定了这种类似资料，就可以开始重构对某一神灵的崇拜了，这就像通过一些牙齿和一根骨头来复原人类化石一样。如果因陀罗神圣的资料中遗失了某一重要环节，也许可以通过其他英雄的资料加以恢复。我们认为，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有可能真正了解因陀罗崇拜的起源，因为大部分资料或者已经遗失，或者因为经历千年而模糊难辨。

对因陀罗生平的总结包括以下几条神话学上的因素：（1）因陀罗不同寻常的出生和他迅速拥有权利；（2）击败巨龙布利陀罗（Vritra）；（3）赢得太阳及黎明之始；（4）将水（牛）从巨龙那如山的监牢释放出来；（5）规范宇宙秩序及支撑天空；（6）发现众神的饮品苏摩（Soma）。我们将对以上事件一一做出简要论述。

因陀罗的降生

根据各种不同的记载，因陀罗的出生是一场大骚动，以至影响到了众神：“当他，是的，当他出生之时，最稳固的山脉和整个天地都惊恐地震颤。”[12] 因陀罗出生时的喧嚣在下面文字中也有明显记载：

“你强大无边。哦，因陀罗，当你出生之时，你的力量惊吓了地天。稳固的群山和巨大的怪物，他们因畏惧而颤抖啊，在你面前都成了尘烟。”[13]

伴随这位战神出生的奇异景象常常受到学者们的关注。如Ions说道：“波哩提毗（Prithivi）从身侧生下因陀罗之时，天地群山开始震颤，众神惊惧不已。”众神担心因陀罗“预示着神界秩序的变革，甚至可能成为众神末日的先兆。”[14]

我们将会看到，众神的确有理由惊恐。

众多材料都讲述到，因陀罗降生不久，就变成一个庞大的武士，他的身躯充满了整个天空。“狂躁强大的因陀罗大过了广阔的天地。”[15] 下面这段记录有着类似的说法：“狂躁的因陀罗啊，变得无限庞大，他充盈了整个天地。”[16] 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可能是这段记载：“他充满了大地，他冲压着天光。”[17]

吠陀中似乎到处都在有意强调因陀罗降生的那段场景，即他的身体急剧膨胀，这几乎和降生是同时发生的：

“他的母亲视他为辱，她孕育了他，因陀罗，赋予他英勇之气。然后他自己跳出来，披上衣装，一旦降生，便充满天地。”[18]

这位印度战神的过早成长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本文稍后将予以讨论。

击败巨龙  释放太阳

值得注意的是，因陀罗降生不久便开始了战斗，最终杀死巨龙布利陀罗。布利陀罗的深重罪孽在于他隐藏了太阳、监押了水，不过这一问题需要做进一步解释。战败巨龙后，因陀罗成功释放了太阳和能够赐予生命的水。这一原初事件在《黎俱吠陀》中有众多记载：

“再者，在你降生之初，因陀罗，你将恐惧注入每一个人。你，摩迦婆（Maghavan），用你的雷电剿灭那拘禁天堂之水的巨龙。”[19]

下面是另一条典型的赞颂因陀罗的话语：

“我将宣告因陀罗的壮举，他的第一项壮举，这位操雷电的神。他屠杀了巨龙，他释放了水，他撕裂了山脉洪流的沟渠。他屠杀了横卧在山峦上的巨龙，他那神圣的雷电Tvaster啊。水像低吟的牛，一泄而下，注入海洋。”[20]

这里我们看到，能够赐予生命的水被喻为牛，这在吠陀经典中是时常出现的。[21]

因陀罗在释放水的过程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吠陀经典对此一再强调：“他杀死了布利陀罗，释放了洪流。”[22] 还有一段类似的记载：“强大的你屠杀了布利陀罗，被那巨龙囚禁的洪流得到了自由。”[23]

不过，释放太阳才是因陀罗最辉煌的壮举：“那释放太阳带来黎明的人，那引来水的英雄，人们哪，他就是因陀罗。”[24] Brown对这一原初情节做了如下概述：

“太阳是因陀罗赢得的，这一点被一再说明。太阳曾处于黑暗之中。……他的壮举在于获得了太阳，并在屠杀布利陀罗之后把太阳挂在天上。”[25]

支撑天空

据称，在成功释放太阳之后，因陀罗为它提供了某种支撑。

“他刚刚降生，那强大而拥有着崇高精神的主神，他成为神的护卫者。面对他的英勇之气，两个世界震颤了。人们哪，他就是因陀罗。……他牢牢固定了错乱的大地，固定了动荡的群山，划定了广阔的大气中层，支撑了天空，人们哪，他就是因陀罗。”[26]

一般记载只是简单叙述因陀罗升起了太阳：“因陀罗让太阳高高升起在天上，他在远方也看得见。他裂开山脉放出了牛。”[27] 下面这段文字有着类似的意义：“你杀死了巨龙布利陀罗，因陀罗啊，你把太阳升上天空，所有人都看得见。”[28] 这里，Griffith引用了一位著名吠陀注疏家Sayana的一段话：“你释放了被布利陀罗隐藏的太阳。”[29]

与之密切相关的，恐怕是因陀罗在扩展大地时的作用。有关这一问题的材料也不胜枚举，这里只摘录部分：

“你，因陀罗，伸展了大地的山脉，并使之牢牢稳定在天空之下。”[30]

“他扩展并牢牢地固定了大地，他用雷电击打，他释放了水。”[31]

大地的扩展与圣水的释放直接相关，这里，水再一次被喻为牛：

“你为黎明之牛打开了大门，与所有阿吉拉萨（Angiras）一起，给它们以自由。你扩展了宽广的大地，多么神奇啊，你拔高自己，支撑着高高的天空，哦，因陀罗。”[32]

在下面的颂歌里，不仅明显出现了圣牛，还记录了上述多种因素：

“哦，因陀罗，你在她的位置设立了大地，它平坦广阔、充满生命、无边无际。牛支撑了天空和大气中层。你让水流到了这儿。曾经束缚了牛的人，在你的打击下沉默屈伏，哦，因陀罗。他把牛放了出来。这多受祈求的神啊，高声的赞颂帮助了他。因陀罗一人便充满了天地，天地是多珍多宝的一对。苏利耶（Surya）没有逾越Tawny Coursers之主每天划定的界限。”[33]

其他一些材料也暗示了因陀罗对天地的分离：“他坚守着，分离了天和地。”[34] 现在，如我们所预期的，据说这一事件是在他降生后不久便发生了：

“这主神一降生，在他面前，天空震颤了，大地震颤了，水震颤了，所有的悬崖震颤了。这强大的神拉近了牛的双亲。”[35]

Griffith在这里补充道：“第二句的意思是，因陀罗拉近了天地，即伟大太阳的双亲，但天地是分开的。”[36]

因陀罗规范了天地秩序，这赋予了他创世者或造物主的角色。在梵文学者中，Brown是强调因陀罗神话中这一部分的先行者之一：

“简而言之，他成了宇宙之主。他释放了水，带来了太阳、天空、黎明——或者按照其他文本的说法，是他和苏摩一起创造了黎明之光——他使太阳发出了光芒，他支撑了天空，扩展了大地母亲，击退了布利陀罗——或者按照其他文本，是杀死了布利陀罗，然后，他开始了创世。因此，他被称为毗首竭摩（visvakarman），即‘造物主、创世者’和万物之主。”[37]

嗜饮苏摩

因陀罗因嗜饮苏摩而声名狼藉，众多颂歌都暗示了苏摩对这位大神迅速而戏剧性的影响。[38] 喝了苏摩之后，因陀罗的身体开始膨胀，充满了整个天地。根据《阿闼婆吠陀》中的传说，因陀罗喝了苏摩之后，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座大山”。[39]

我们来看看下面这段记载：

“高高的天空无所支撑，他顷刻间使其坚固：他充满了两个世界和大气中层。他擎起大地，使其扩展。苏摩让因陀罗狂喜，使他成就了这些事。从一开始，他统治，他考量，他用雷电穿透江河的源泉，让水自由地流向远方。苏摩让因陀罗狂喜，使他成就了这些事。”[40]

令人奇怪的是，因陀罗似乎降生不久就开始嗜饮苏摩：

“因陀罗成就了多少崇高的功业，……他支撑这地与天，他创造了奇迹，他带来了太阳和黎明。于此，哦，正直的神，你真正的伟大之处，是你一降生就饮了苏摩。”[41]

因陀罗如此早地嗜饮苏摩，在下面的材料中也有明显记载：“因陀罗降生之初就掌控了雷电Tvaster，他采掘苏摩，用大杯饮尽。”[42] 下面是一段类似的记载：

“你一降生，就喜欢喝它，喝那由群山滋养的植物的奶。你的母亲，那孕育了你的女人，她从你强大的父亲的住处为你斟了那奶。”[43]

正是在苏摩的效力下，因陀罗成就了他最伟大的事业。下面一段关于这一问题的记载就很典型：

“它使因陀罗振奋，他手握雷电，将囚禁了水的阿悉（Ahi）撕得粉碎，于是水流快速涌动，像鸟儿飞回自己的栖巢。因陀罗，伟大的神，屠龙之人，他使水流向海洋。他赋予太阳以生命，他找到了牛，在黑夜继续完成白昼的工作。”[44]

Macdonell的话恰当地强调了苏摩在因陀罗神话中的重要性：

“据说，苏摩有时刺激因陀罗去进行伟大的宇宙行为，如支撑天地或扩展大地。但它尤其刺激他进行战事，如屠杀巨龙或布利陀罗或征服敌人。苏摩对因陀罗至关重要，于是他的母亲给了他苏摩，或者他在降生当天就饮了苏摩。”[45]

唉，苏摩的效力并非总是积极的一面。因此，据其他记载显示，它驱使因陀罗做出弑父的举动。[46]

太阳英雄还是风暴之神？

在讲述了因陀罗最伟大的壮举之后，让我们来探讨这些事迹最终的缘起和意义。的确，这里涉及到了一些奇异的因素。这位英雄刚一降生就巨大无比；一个婴儿与遮掩了太阳的巨龙作战从而拯救了众神；释放了像牛一样的圣水；等等。如果这一切不是遵照了与这位战争英雄的降生相关的一种广泛传播的模式，那么我们可能会认为，这些恐怕是胡思乱想的产物。

对于因陀罗神话最为普遍的解释，是把它看作一种自然象征，将战神视为太阳、风暴或物质世界中其他元素的化身。根据这种观点，因陀罗战败布利陀罗，象征着太阳从无边的黑夜中成功升起。这与吠陀学者、比较神话学领域的杰出先驱F. Max Muller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47] Muller假说的特征是，他将因陀罗神话看作一个整体，而不是彼此孤立、毫无联系、众说纷纭的传说的集合。唉，Muller尝试使因陀罗神话中的各部分迎合于太阳象征，虽然勇气可嘉，却并不足以服人。例如，Muller认为，那些被因陀罗释放的牛象征云，“它们丰硕的乳房向干渴的大地洒下了清爽而富有营养的雨或露。”[48] 因此，因陀罗就和丰产及导致丰产的雨密切相关。然而请注意，吠陀自始至终都记载着，牛与光芒和黎明的来临是密切相关的，如果说云是牛的形象的来源，这就很是奇怪了。

Muller的太阳英雄假说（solar-hero hypothesis）是迎合因陀罗神话的最大胆的尝试，但他的观点并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