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动态

您所在的位置: 首页 > 研究动态

埃及诗人法鲁克·朱威戴的情感世界

 

张洪仪(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阿拉伯语系)

纵观现代阿拉伯诗歌的历史,每一时期的诗人都因时代的变革和发展有不同的价值取向和美学追求。而诗人个体的价值高低,也正是通过他在新旧文化交替中的超越和创新能力才能展示出来。在当今的阿拉伯文化环境中,有主张模仿西方,追随西方,甚至全盘西化的观点;有主张回归旧质,关门谢客,自我生存发展的观点;有介于两者之间的观点,各种观点无疑对于诗人都是强大的压力和挑战。诗人要想不流于平庸,有所建树,就必须根据时代的需求,闯出一条比较独特的诗歌之路。
埃及诗人法鲁克?朱威戴在创作的过程中,对阿拉伯诗歌的历史进行了新的文化整合。他从对传统诗歌的阅读、接受、选择中得到了对历史更深刻的理解,感受到个体的创作与千年的阿拉伯诗歌好像同时存在,从而找到个人与民族文化的契合点。他从当代的世界文化成果中理解现代,汲取营养,开拓视野,丰富知识,充实自我,从而找到民族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化的契合点。诗人没有忘记作为文化人应该承担的文化变革与发展的历史使命。在整合的过程中,他不断地用自己独特的诗美符号展示着民族传统诗歌的精妙之处,同时启迪着民族新的文化审美价值。
一般说来,我们不能主观武断地将诗人的情感简单地划分为几个主题,以此来给诗人贴上标签,说明他属于哪一流派。特别是现代诗歌,常常具有相当的朦胧色彩和象征意义,其繁复的意象往往有丰富的蕴涵。比如,表面上看是爱情诗,而其实却包容着诗人对于人生的许多思考。表面上看是在鞭笞社会,而其实却体现了诗人的某种哲学理念。从整体上看,法鲁克?朱威戴的诗正像他自己所说,是想站在比别人更高的地方,或干脆就是盘旋在高高的天空俯瞰。俯瞰人生,俯瞰世界,俯瞰历史和时间。但是,为了分析的需要,笔者选出了几个比较突出的诗歌主题,来展示诗人的情感世界。

一、爱情

法鲁克·朱威戴表达爱情的诗是贯穿他二十多年创作生涯的主题之一,在他已经出版的全部作品中占有相当的比重。从第一本诗集《亲爱的,你别走》,到1998年出版的诗集《假如我们没有分开》,他对描写爱情仿佛情有独钟,也以此得到“小尼扎尔?卡巴尼” 之称号。


阿拉伯诗歌与其他东方民族的诗歌一样以抒情见长,而表达爱情的诗在阿拉伯文学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在古代阿拉伯地区,自然环境之恶劣,争夺水草的生存竞争之激烈,使诗歌带着残酷和血腥,然而在那带血的诗文的开头,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把女人作为和平和安宁生活的象征加以歌颂。描写留下了青春笑语的废墟,描写踏上征程的花轿和花轿里的姑娘,成为诗人创作的固定程式。“辞别胡蕾兰吧,驼队即将起程,但你这人啊,可舍得与她分离∕她面如白玉,发若青丝,皓齿晶莹,如裸足者涉于泥泞,款款行进∕不紧不慢,步出邻居家门,恰似飘过来一朵浮云” 此外,专门写爱情的诗也很多,其中被称为“奥扎里”的纯情诗不仅成了阿拉伯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而且被译成多种文字广为传播。爱情诗王几乎代代有,从古代的艾勒穆莱卡什,到著名的情痴盖斯,从中世纪的苏菲派诗人,到当代的情诗大王尼扎尔?卡巴尼,爱情的题材常唱常新。在阿拉伯诗歌中爱情诗表现出一种主导性和典型性,它的连绵不绝正表达了民族情感的延递。
从法鲁克的诗集里,我们好像捕捉到这样一个爱情故事。诗人和女友曾经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那时光短得使得我们难以从诗人的作品里看到爱情的快乐,正当他们彼此难以割舍的时候,爱却匆匆离开了,远去了,不知是她刻意,还是他错过,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诗人自那以后便没有了快乐的日子,他痛苦地诘问,“你为什么走”,“为什么丢弃我的诗 ∕你曾教我用爱建起永恒∕你曾说过你的爱是命运就像我的出生” 。诗人不愿放弃,苦苦地追寻,“但愿,我是你的微笑∕在你的唇边飞舞∕但愿,我是你圣地的朝拜者∕在你身旁静穆”,“生命的每条小路上都留下我的足迹∕在陈年的废墟里我埋下最美的梦让青春祭奠” 。诗人焦灼地期盼,而且坚信她不会背叛他,“假如世界和人们都把我背叛 ∕假如连朋友都离我而去∕你的眼睛是一块绝不背弃的土地 ∕你的眼睛是信念和坚定” 。二十年如一日,诗人始终没有放弃那已失去的爱,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
有爱的日子是美好的,有爱的日子充满阳光。爱带给人的是勃勃的生机,是豁达的心境。多年的奔波劳顿仿佛有了结果,多年的艰苦跋涉仿佛有了终点。那爱已经在诗人的心中生根,开花,结果,让诗人永远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从相识的那一刻,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情/ 在你清澈的双眸里,我看到了今世的幽梦 / 唱着忠贞的歌儿……也许 / 不眠的夜晚,它会送来轻轻的风 / 你的爱深深地种在我的心田……每当 / 春暖花开时,它繁花似锦让人憧憬。”
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诗人和爱告别,这不是小别,而是永远的分别。站在等候列车的队列里,时钟一分一秒的过去,道别的时间就要来临,他不由得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而且像孩子那样难以自制。他用“撕扯着我的心”来表明象征着生活希望的爱离他远去给他带来的巨大痛苦,这痛苦使他已经忘记了过去的爱有如何甜蜜。接着,他用一系列的意象描述他的悲哀心境:冰霜、阴影、躲避的太阳,淡淡的云,云层里她的回眸顾盼……。“我坐着凝望她 / 像失去了双亲的孩子般哭了 / 像希望已经远去 / 过去的日子撕扯着我的心 / 冰霜抽打着我 / 秋展开长长的影子 / 天边的太阳在丘陵后躲避 / ……。”
失去爱的打击对于诗人是巨大的,也是出乎预料的。他冷眼看日出日落,看春秋流逝,看万物变化,看人世间的事态万象,无论精彩还是平淡都好像与己无关。他活得像个幽灵痛苦地飘荡,难以找到心灵的归途。“你走了 / 剩下我在思念中煎熬 / 一次次捺下又伏起…… / 割断我们的是千万里路 / 拆散我们的是命运之手 / 我们间的一切已经结束 / 我剩下了自己 / 收拾起记忆的丝线 / 看时光流逝 / 逝者如斯……。”
诗人盼望着,梦想着,也许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爱还会再回来,到那时,诗人和爱侣共同栽种新的爱之林。如果可能,那么今天他愿意忍受严寒,愿意承受痛苦,因为相聚的一刻多么令人向往,令人陶醉。“莫怕,/ 莫怕岁月似寒风 / 明天我们将重相会 / 鸟儿展翅越丘陵 / 投入蓝天好似醉。”
凡爱情诗人无不表现在自己如何在希望与失望之中挣扎,而希望即生存,失望即死亡。因此无异于挣扎于生与死之间。也许人死一次并不痛苦,苦的是死去活来。每当希望之火点燃,给了他生的勇气,接着便是失望的降临,死的降临,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入悲剧的轮回。“你的花容枯萎了 / 你的花瓣散落了 / 彷徨的雀儿已经长眠 / 是失去你的哀痛使它将生命抛开 / 尽管这一切 / 我还像过去那样爱你……甚至更深地爱 / 思念的烈火仍在我内心燃烧 / 离别的苦痛催我编织梦幻的未来……。”
无奈,诗人在长久地等待之后,终于含恨离开了人世,步入了黄泉。在坟墓里,他仍然感到无穷的寂寞,难以闭上自己的双眼。他呼唤自己的爱人,希望她能和他一起在复活之日醒来,在天堂里重新筑起爱巢。那温暖的爱巢像宫殿,鸟语花香。诗人对爱的忠贞,足以使千万情侣为之动情。“告别了青春和生命 / 我已经化作尘土一杯 / 尘世远去,我仍孤枕难眠 / 寂寞是这无尽的黑夜里唯一的藉慰 / 一无所有,没有朋友,没有书信 / 只有无穷无尽的泪水 / …… / 有一天,我将走进天堂 / 用爱的树荫建起一座宫殿 / 在浩浩荒野之上 / 用心灵的呼唤编织 / 美丽的旋律 / 用纯情的词语书写 / 绵绵的诗句 / 我要唤来鸟儿 / 从千万种鲜花瓣上 / 采下万千种香味 / 我要给宫殿铺上 / 希望的花衣 / 用思念筑起宫墙 / 期待着……一个热吻 / 在宫殿的四周栽上茉莉 / 因为你曾经那样把它称赞 / 把所有的恋人集合城下 / 让他们仿效我的忠诚 / 我这样地等待你的归期……。”


从法鲁克的情诗中我们读出他为人为诗的真诚,读出了阿拉伯千年的爱之情怀。在表达爱的情感时,诗人的语言简捷易懂,没有繁复的意象,没有刻意的雕琢,只有感情发展的实在轨迹。这种情诗,仿佛使我们又一次重温古代纯情诗人的大作,重赏“莱拉的痴情人”的悲剧。他的表达吻合了阿拉伯人的审美需求,继承了古往今来的阿拉伯诗人对爱的寻觅。但是,法鲁克在循着这个民族主导性的诗歌母题向前走的时候,加入了对这个主题的选择和评判,加入了自己的独创因素,从而表现出浓厚的主体色彩。比如,在他的情诗里我们很难读出欢乐,读出甜蜜。相反,他的爱或者走了,或者死了,或者错过了,或者失去了,留给诗人的是永远的追忆和痛苦,永远的抱怨和等待。如果说作为现代阿拉伯“情圣”诗人尼扎尔?卡巴尼在爱情诗的道路上,走过漫长的20载,才最终从传统中摆脱出来,从具象性的描写走向抽象,使诗的意味更加开阔和自由的话,法鲁克则从创作的开始就注意到了情诗的创新在于通过具象向生命的本体靠近。在他的所谓情诗里,从来没有对于女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以及音容笑貌的具体描写,更没有和女人约会求欢的场景,这在过去的阿拉伯爱情诗中是必不可免的。他的诗里,不仅女人是模糊的,所有意象也是模糊的,充满着跳跃感,天空、海洋、大漠,春秋四季,黑夜白天。他是要暗示无限的空间,引发读者深入的思索之后再产生共鸣。他是想通过创作诗歌来创造自我,在意象的转换之中,在情境的更迭之中,超越生活的现实性。


亚历山大大学赛义德?瓦拉基博士在1989年出版的《文学评论》一书中这样推断:“法鲁克?朱威戴的爱是女人,女人即是生命,生命是短暂的,如此,在生命与爱和各种压迫甚至剥夺生命与爱的主客观敌对因素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与斗争,生命与爱当然也就充满了痛苦。”他还说:“诗人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生命对于他好似女人,从对女人的爱出发,他看待生活,感受生命及其价值。”其实,爱在诗人其意义无所不包,几乎指向一切美好的东西,一切诗人所向往的东西。诗人的心灵从爱的表达中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在艺术创作上实现了某种纯粹性。这种感悟是法鲁克?朱威戴的情诗的与众不同之处。

二、乡情

恋乡情结是农耕民族一种共同的文化心理。在广袤的阿拉伯土地上,生活着许多游牧人,也生活着数量不菲的农民。埃及作为一个拥有六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她的文化与土地,与尼罗河无法分开。同样,在伊拉克、叙利亚、以及一切与农耕有着密切关系的地区,其恋乡的意识几乎成为这些地区诗人的共同标志。即使是游牧的民族,也向往定居,因为定居是安宁闲适的象征,是幸福富裕的象征。正因为此,阿拉伯诗人才将凭吊故居废墟的题材一代又一代地吟唱。从蒙昧诗人开始直到今天,在阿拉伯诗歌的历史上,对于乡情的表达几乎无处不在。


法鲁克?朱威戴对于乡情的表达是独特的,有着他自己的嬗变和发展轨迹。作为一个从渔村来到都市的青年,无疑他经历了从看不惯到看得惯的过程,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然而他童年所生长的环境:空旷而优美的自然,俭朴而自足的生活,虔诚的宗教信仰,村子里亲戚朋友之间真挚的情义等等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他的深层文化价值认同。法鲁克?朱威戴虽然已经成了一个著名的诗人、记者,但是他仍然非常洁身自好,生活俭朴,家庭稳定,工作勤奋努力,为人诚实忠厚,无论在文学界还是在新闻界都保持着良好的口碑。他表达恋乡之情的诗是从对家乡的思念开始的,然而在他全部的创作中,对于家乡美的赞颂只占极少的比重。他没有停留在赞美上,很快便转向了现代诗歌界非常热衷的“都市诗”, 即对于都市弊端的揭露和鞭笞。接着,诗人将批评城市的锋芒又转向了整个现代社会。对于现代社会种种丑恶现象的深恶痛绝体现在作品的字里行间,深深的忧伤和失望几乎笼罩着他的作品,这和他对那个“失去的爱情”的锲而不舍的追求相互渗透融合,形成呼应,充分表达了诗人对于当今世界文化价值缺失,精神家园荒芜的忧虑。


诗人来到城市,令人窒息的滚滚浓烟使他自然而然地想起蓝天白云的家乡。乡村是美好的,那里有多少儿时的记忆:小屋的温暖,妈妈的抚爱,朦胧的初恋,……。“在城市的浓烟里 / 我的心在焚烧 / 喉咙发不出声音 / 呼吸断断续续 / 我再次把那村庄回忆 / 曾经,爱的光环怎样笼罩着我心头 / 深情的手指怎样拨着童年的乐曲 / 舒展的柳枝怎样悄悄地窥探咱俩的秘密 / 天生的腼腆令她裹足 / 又渴望相会的欢娱。”


家乡常常以不同的意象来体现,有时是情人,有时是伙伴,有时只是一个含糊的“你”或“您”,但从文中可以感受到一个游子离家奔波的艰辛:“我在您的眼中 / 是折回的光点,被思念折磨得暗淡 / 我是那个已经飞去的孤雀 / 多少歌声……多少盼望……,被呻吟扰得难眠 / 我是一滴水 / 投身江河,有时攀上浪端 / 然后又被河岸掀上大船 / ……”。
诗人的故乡是个沿海的小渔村,从小他就习惯于对着大海倾诉。烦恼时,大海能为诗人排解,受伤时,大海能为诗人治疗:“大海啊,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你面前 / 诉告岁月有多么残酷 / 大海啊,时间仿佛与我作对 / 我已找不到生活的归宿 / 在你的旷野里群星曾将我拥抱 / 用希望的火花将诗情赋 / 我的心曾在你的天空苦行 / 你美妙的曲调曾将我爱的创伤抚 / 如今我来到你的面前,而痛苦 / 像幽灵夺走了我的心灵、肉体,我的全部。”
城市生活纵然有绚丽的灯火,高耸的建筑,有教育、医疗、购物、艺术欣赏等等诸多的便利,但是,生存竞争使人们的心理变得扭曲。贫富的巨大差异,金钱万能的魔力,嫖客、妓女、毒贩、黑社会等各种丑恶的现象,就像瘟疫一样弥漫着城市。诗人面对这一切,常常感到无比的陌生、孤独和寂寞:“世界啊,/ 吹动我是冬的气息 / 我把心儿收紧 / 烟云的背后 / 时间的幽灵把我藏匿 / 悲伤的城市啊要杀死我 / 那里一无所有,没有生命,没有信义 / 我是她悲伤的一缕 / 静静地岁月在我身上走过 / 时而伴着疯狂,时而带着悲凄。”


城市的生活就像寒冬,诗人身在其中不寒而栗,最为痛心的是在城市的大染缸中日久天长耳濡目染,乡村的好品质,好习俗日益消失殆尽。面对父亲的责备,诗人无奈地辩解:“你的来信把我责备,父亲 / 为什么不来看一看 / 大路上拥着心碎的人 / 黑暗一手遮住了月光 / 没有了花儿却说是春 / 来吧,来看看 / 土地吞噬秧苗 / 母亲残杀孩子 / 由不得你不信。”
就这样,诗人渐渐地把触角伸到了城市以外,指向了隐藏在现代物质文明背后的价值沦丧,在写作的手法上也摆脱了纪实的倾向,有了较浓厚的表现与象征的意味。“每天,廉价的谎言徜徉在 / 祖国海岸,她像丧子的母亲一般 / 收音机的叫喊一浪高过一浪 / 昏黄的银屏绽放着彩环 / 人人手里捏着垃圾 / 我们叫它报刊 / 每天,人都像牛一样 / 被拴在苦刑的饭桌前 / 分不出是鸟儿歌还是尸体烂。”


偶尔,诗人回想起家乡,一股淡淡的幽香飘过,似乎那样熟悉,那是久远的记忆,死去的记忆:“我闻到一股味 / 来自我心里死去的东西,滴下两滴泪 / 啊,香仍是那么香,地方还是那个地方 / 但是有什么隔断了你我 / 你不再是你……时光也不再是时光。”


对于家乡的依恋是一种儿女般的亲情,一种牢固的血肉联系。阿拉伯民族重视家庭生活,重视家族亲情,这在民族的风俗习惯和日常的生活中处处表现出来。在古代,阿拉伯人重视自己的家族谱系,谱系在中世纪时是一门专门的学科。阿拉伯人的名字一般由三代人的名字构成,长孙的名字和祖父的名字永远是一样的,以保持家族的延续。姓氏则常常取自部落名、村子名或者地区名,这样祖祖辈辈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原籍。直至现代社会,从大家庭的生活模式,对老年人的特别尊重,到节假日里亲戚之间的互相探望拜访的习俗,无不说明亲情意识的根深蒂固。诗人一般来说无法摆脱这种民族群体的历史潜意识。
波德莱尔以来的西方现代派诗人从“恋乡”发展为以憎恶城市生活,描写城市之恶为特点的“都市诗”,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来到了阿拉伯土地上,由象征派诗人将其引进介绍。这种都市情结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是一个哲学的命题。它是由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各种弊端使人的善良本性丧失而引发的“无归属感”,是对于原始、童贞、虔诚的信仰和高尚的道德的期盼。后来,凡试图在诗歌创作上走现代主义之路的诗人,都在这一诗歌题材上展露风采,使都市诗成为阿拉伯近代诗歌史上一个重要的题材,而且也是阿拉伯诗歌与西方现代文学潮流相融合的重要体现。新诗运动的棋手巴德尔?沙克尔?塞亚布(伊拉克诗人1926~1964)笔下的巴格达简直就是一个“大妓院”,艾杜尼斯(叙利亚诗人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 1930~)笔下的大马士革几乎背负着阿拉伯社会的所有劣根性和丑陋之处,而阿卜杜勒?沃哈布?白雅帖(伊拉克诗人1926~)诗中两个著名的文明古城尼萨布尔和巴比伦是两个“妓女”,……。阿拉伯诗人的都市常常被描述为“妓院”、“妓女”,这不仅说明城市的沦落,更说明她在被凌辱。


法鲁克虽然循着前辈诗人的足迹,但在城市的范围里仅仅徘徊了短暂的时间,便跳到城市以外。因为他发现阿拉伯的城市发展十分缓慢,即使堪称大都市的开罗,其丑恶与病态也无法与西方任何城市相提并论,而阿拉伯社会处于自己独特的发展阶段,面对的是阿拉伯自己的生存问题。在民族生死攸关而其精神又萎靡不振的大背景下,都市诗显得无能为力了。在20世纪末的作品中,诗人离开了一般都市诗的路子,越来越多地通过各种意象表现一种更深沉的悲哀,不仅为城市所象征的丑恶,更为民族悲惨的境遇和民族精神的沦丧。《雨夜的痛》、《悼夕阳》、《悲伤的眼睛》、《秋夜》等作品读后让人陷入与诗人一样的感伤之中,久久不能平静,只觉得诗人笔下的悲剧是那样宏大、凄惨而漫长,仿佛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其间而无法摆脱。

三、爱国情

古代阿拉伯没有国家和民族的概念,而只有部落和地区的概念。最早在阿拉伯半岛上,阿拉伯人除了分别属于某部落,只有南阿拉伯人和北阿拉伯人之分。在阿拉伯帝国拓疆时期,北部的拜占庭已经没落,东部的波斯萨珊帝国也已经不堪一击,对于新崛起的阿拉伯帝国没有形成国与国之间的激烈抗衡。同时,在现代被称为中近东地区的各民族,历史上就有相互融合的传统,被打败的罗马人和波斯人很快便融入了阿拉伯社会,成为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国家与民族的概念是近代伴随着殖民主义入侵才在阿拉伯土地出现的。外族统治者对阿拉伯民族的欺辱、对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破坏、对阿拉伯社会政治和经济生活的影响,使得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发展势头十分强劲,令全世界瞩目。民族主义思想成为主导的思想潮流,民族振兴和富强是阿拉伯世界各国发展的一致目标。因此,5、60年代国家与民族几乎形成了阿拉伯诗歌中压倒一切的主题。由于种种原因,在80年代的诗歌创作中,这个潮流出现了变化和分殊,甚至一度淡出了诗歌运动,代之以国家主义和个性化。
而法鲁克?朱威戴个人从个性化到凸现国家与民族意识的创作历程,则表现了阿拉伯诗歌运动的逆转。民族忧患意识贯穿在诗人80年代后期至今的创作之中,仿佛是对于爱情与乡情的深化和补充,也仿佛是对万千情思的某种归拢。如此,诗人的爱国、爱民族的诗与象征美好的爱情诗和象征丑恶的都市社会诗相辉相映,构成一幅比较完整的诗歌画卷,从而更全面地体现出诗人的创作走向。


尼罗河作为祖国埃及的象征,得到诗人特别的青睐。那曾经是怎样高傲的一条河,奔腾不息,勇往直前。是它独特的泛滥规律,富庶了莽莽北非沙漠中唯一的一方绿地;是它所灌溉的土地养育了最早的人类,缔造了法老的埃及;是它所带来的年复一年的丰收,创造了巨大的财富,滋润了无与伦比的上古文化:“你曾经 / 带给我宝贵的厚礼 / 改变了霉变了岁月的滋味 / 使大地流动光艳的晨曦 / 蓝天披上崭新的彩衣 / 你拥抱干涸龟裂的土地 / 饱涨的生命乳汁像黑暗里送来光明的欣喜 / 处女地上唱出了生命 / 莽莽荒野响起婴儿的哭啼 / 你来了 / 从你那里我们喝着高傲的美酒 / 长高……再长高 / 我们的头顶与太阳比翼 / 我们的梦想随着阳光游弋。”
历史上的祖国是美好的,诗人爱她,为她歌唱,视她为神圣,每一片花瓣,每一寸土地都是神圣的。然而,今天她怎么变了,变成了一个偌大的监狱。诗人的心为此已经被折磨得支离破碎,不由地问:你为什么把我变成非人?你死了吗?为什么静默地用血液喂养酒囊饭袋?为什么让凡庸之辈主宰?为什么坐视穷苦的孤儿和病弱者在生死间挣扎?“祖国啊,我曾经为你歌唱 / 唱出我心中最美的曲调 / 把你的鲜花当作我的圣寺 / 把你的大地作为我的神庙 / 在你的牢狱里我的生命化成断臂残肢 / 包裹着一张人的衣袍 / ……”。 “你的血可是醉倒了酒囊饭袋?/ 你的棺木可成了凡庸的舞台?/ 你额头上睡着饥寒交迫的孤儿 / 呼喊着聋哑人的泪水和无奈 / ……。”
民族的古代文明就像太阳,但是太阳走了。太阳走后,诗人陷入了无限的悲哀之中。他孤独,感到无依无靠;他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怕命运来敲门;他绝望,因为希望总是一次次破灭;他无奈,因为人类早已不再需要真主。诗人觉得时光是那样漫长,期望着早些走向终结:“我再也见不到了,你变做了一片云 / 像一缕轻风,离我的生命而去 / 我陷入深深的悲哀 / 在暮霭中寻觅着你的芳香 / 岁月带着我的生命前行 / 恐惧敲击着心扉 / 绝望戏弄着希望 / 人啊违背着天命 / 雀儿已死 / 谁说一生用年来计算。”


太阳走了,人处在怎样的生活状态?乌云遮天,漆黑一片,苦雨纷纷,凄风阵阵,江河翻滚,巨浪滔天,……。到处是死亡的气息,到处是绝灭的阴影。多么恐怖的一幅图画啊。“在祖国的眼中 / 还有几许晨光 / 骑士的时代已经远去 / 对马儿说:慢些走 / 到处是伏兵,勇士会受伤 / 对海鸥说:小心飞 / 大风会吹断船帮 / 告诉他们:死神已经张开了网 / 那网遍布大街和小巷 / 当心河水,它伤心过度 / 流过时会激起惊惶的浪 / ……。”
一次客轮失事事件使诗人浮想联翩,杜撰了一个叫“法拉克”的大叔,编写了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埃及农民,除了默默地干活养家仿佛一无所求。从他的脸上你可以知道什么是忠厚和善良,从他的眼睛里你可以领略岁月的无情,从他的花白胡子中,你又可以明白一个劳动者的执着坚韧。一天,他拿出多年的积蓄,决定远离故土,抛妻弃子,到“石油之地”去淘金。不是他不爱埃及,他曾经在土地上洒下无数汗水,那麦田在他眼里就是整个大地,那柳荫在他眼里比天空还壮丽。他年轻时曾应征入伍,甚至他的儿子曾经为国捐躯。但是,他劳累一生仍一贫如洗,田鼠偷走了他的粮食,毒蛇威胁着他的生命,乌鸦报告着死的讯息。为什么不到那里去闯一闯,何况那儿曾经也属于自己,那儿是圣人穆罕默德的墓地。他去了,找到了工作,好不容易熬到了期满的那一天。他已经无法按捺对家乡的思念,做梦都能看到开罗一座座的尖塔,闻到尼罗河潮湿的气息。然而,一声巨响,大海为他和所有和他同命运的船客打开了大门,迎接到海底。“救救我,主,救救我,我的祖国”,他发出最后的呼喊。然而,无情的祖国大门紧闭。他“梦想葬在家门里”,却被拒之门外,祖国竟然“吝啬一小块墓地”。这个故事把一个埃及人对土地、对家乡、对祖国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以及视其为唯一归宿的炽热情愫充分地表达了出来。同时,也揭示了因祖国的落后,文明的衰落而产生的人与祖国的双向背离:人们对祖国生疏了,既然守着你只有受穷,宁肯放弃你外出淘金;祖国对子民也生疏了,过去的子民创造了何等的辉煌,而今,懦弱的一群,把我的光荣丧失殆尽。


为了将自己的文化立场更加明确地表现出来,使本国、本民族的人民清醒地意识民族生存的重要性,诗人在一些作品中不惜回到写实的路子上,试图重新连接祖国与人民的脉动,沟通彼此的情感:“我们正是那满怀忠诚 / 放牧你信念的赤子 / 不惧寒霜,为你的春 / 散发腔里的芳馨,热血的馥郁 / 埃及,你的人民似时间之盾 / 不要乞求别人为你架起屋脊 / 不要为曾经的付出而哭泣 / 不要频频回首叹息 / 笑吧,就像过去的你 / 大地上你是永恒的真谛 / 我们损害了你,错待了你 / 以上苍的名义请不要把我们遗弃……。”
诗人的情感不局限于埃及,整个民族都装在他的心里。他从巴勒斯坦孩子投向以色列军警的石块,引发出民族尊严的严肃主题。孩子是幼稚而无知的,他们的行动往往代表了人类的某种原始冲动。而维护生的权力,维护做人的尊严正是人生而有之的本能。“黎明不为胆小鬼展露笑脸 / 沙漠里不平白长出河流 / 庸才鼠辈手里的杯盏 / 如何换回祖国的自由 / …… / 扔吧,像洪水般把你的石块 / 投向耶路撒冷,投向阿卡 / 在迦沙挖一片血之海 / 把你的脚栽种在土地上 / 让祖国不再低下高傲的头 / ……”。
他赞颂舍身取义,以自杀行为抗议以色列对黎巴嫩南部入侵的小姑娘赛娜,认为她的死无比高尚:“死是热爱祖国的税负 / 爱将变成尸衣上最美的纹路 / 你的死婚礼般隆重 / 竟让我们忘记心头的愤怒 / 你曾从这方泥土开始迈步 / 死也要用它作坟墓……。”


法鲁克?朱威戴80年代末至90年代的创作越来越多地关注祖国、民族,越来越多地关注国家与民族的文化生态,《我一生追随你》、《老歌手的歌》、《今年的气候》、《这是我俩共同的故事》等等,均以爱国和忧国作为主题意蕴。法鲁克很好地继承了自艾哈迈德?邵基(埃及著名近代诗人、“阿拉伯诗王”1868~1932)以来的近代诗人对民族问题的关注,以现实中的实际问题为焦点,表现了诗歌对民族整体的认同和对本土的归依。同时,他试图表达西方现代派诗人对于“忧患”的哲学性阐释,在民族本位的基础上加入对生命本体、生存本质与社会和自然的原始悲剧冲突。法鲁克试图在东西两种不同的“忧患意识”中找到某种契合点,有些是成功的,有些则显得勉强。因为,东方的“忧患意识”建立在民族、祖国、人民等特定的范围之内,立足于现实,背负作为诗人的道义和责任,试图解决现实存在的某些问题,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本土性;西方的“忧患意识”则建立在人的存在本身与现实相对立的哲学思考之上,力图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提高到人类问题上去理解和认识。这是两种不同的诉求。但是,法鲁克?朱威戴为阿拉伯民族诗歌现代化的努力应该被肯定。


埃及著名评论家莱加?尼卡什用充满诗意的语言赞扬他的为人为诗,说:“我从1985年开始与法鲁克交往,此后友谊日渐加深。我发现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的人格中有一种东西十分吸引我,让我赞叹不已。他温和敦厚,平易近人,极守信义,富有人情味。此外,他自信,然而决不傲慢。他宽容、和反对他的人照常交往,乐于接受批评,哪怕是十分尖锐激烈的抨击。总之,我认为他在布满了毒草和荆棘,恶人横行霸道,小人不择手段向上攀升的文坛就像一支美丽芬芳的鲜花。他拥有千千万万个读者,他们争相购买他的书,在他创造的艺术世界里流连忘返。读他的书不感到任何困惑,更不会感到像被人推进了一条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无论是蜡烛,还是霓虹灯都无法照亮。读他的书,绝对不会遭遇到艰涩难懂的字眼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任何有理性的头脑都会对作者的意图一目了然。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优美和谐的音律构筑自己的诗歌世界,这是他的力量所在。因为他以自己的艺术天赋和敏锐感悟力发现我们这个充满了机器的轰鸣、高速的运转、紧张的神经,人与人的关系只剩下坚硬的铜板,没有温柔,没有同情,没有慈悲的世界里,是那样需要‘笛声’、需要‘梦想的力量’和‘音乐的旋律’。读了法鲁克的诗,你就好像走进了春天的园林,大自然一片祥和,鸟儿一群群飞过,传来悦耳的叫声,歌颂着生活的美好、天空的灿烂、大地的广袤、鲜花的魅力、……,无忧无虑,心旷神怡……。法鲁克的诗就像是这些鸟儿的歌声那样甜美,音乐的语言清晰可辨,即使是万倾悲风也化作袅袅轻烟似的哀伤和低回委婉的倾诉。”


法鲁克以振兴民族文化为支点而进行的创作实践,开创了诗坛新的景观,提供了一个文化的大视野。他的诗与当代世界范围内文化哲学的兴起相呼应,与90年代后现代思潮相汇合,形成一股民族化、本土化的激流,对阿拉伯诗坛形成了强有力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