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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总是要还的——怀念季羡林先生

方广锠(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

 

711,季羡林先生与任继愈先生同日辞世。任先生的事情,我已有心理准备。季先生的事情,正如晴天霹雳。消息传来,震惊莫名。这些天来,总想写点什么,以表达心中的哀思与歉疚。但是,看看网上一些令人齿冷的消息,实在难以形容心中的感受,写文章的事情也就日拖一日。然而,这种哀思与歉疚在心头越压越沉重,就像一种债务,逼我清偿。

我于1978年进入中国社科院与北京大学合办的南亚所,跟从黄心川先生读研究生,从而认识季先生,至今已经31年。1978年到1985年期间,季先生是所长,我又住在北大,见面的机会非常多。包括他给我们上课、平时因一些学习上的事情去请教,所里一些事务处理,也包括办一些他交代的事情乃至帮助别人联系季先生之类。总之,或为公事,或为私事,经常在所里见面,或到十三公寓去找季先生。1985年分所之后,我们搬离北大,起先住在地院,离北大较近,还经常去。后来越搬越远,见面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除了会议以及有事特地上门之外,一般很少见面。虽则如此,依然保持着电话联系。现在写这篇文章,各种各样的往事不断涌现出来,一时不知如何下笔。就从《季羡林与佛教研究》(载《敦煌研究》)这篇文章开始吧。

关于我怎样知道季先生,我曾经在《季羡林与佛教研究》中涉及。这里把相关文字抄录如下:

我这个人有一个坏毛病,看书、看文章以开卷为快,不大注意作者。往往书看完了,还说不清作者是谁。记得1978年夏天参加研究生复试,口试时我提到《十日谈》,试官金宜久先生问我该书的作者是谁?我回答是薄丘伽。金先生当场纠正,说应该是薄伽丘。闹了笑话自然脸红,但脸红之余未免惴惴。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这样的笑话将来还会犯。

果然,当年秋天进北京大学,入南亚所正式开始研究生学业,知道我们的所长是季羡林先生。学部委员,一级教授。言之者啧啧,闻之者歆歆。我来自新疆,孤陋寡闻,不知道季羡林是谁,无从啧啧与歆歆。但当时心中也略有所感,似乎这个名字曾经在哪里见过。过了若干日子,一天整理从新疆带来的书籍,忽然发现季羡林就是《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的作者。

这本《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是人民出版社19575月的初版本。这本书是怎样到我手中的,已经记不清了。时间呢,从书上所钤的我的那方名章看,应该是在文化革命后期,约1968年左右。当时我已经成为逍遥派,逍遥于派仗外,逍遥于书海中。说书海是大大地夸张。我所在的新疆通古特沙漠南缘,祗有沙海戈壁滩,没有书海。那时我到处找书读。祗要找得到,不管懂不懂,硬读。但能够找得到、而又值得读的书很少,值得读而又值得保留的书就更少,于是就珍贵。这本书在那时落到我手中,当时硬读过。后来随我下乡再教育,随我到塔城师范,有时翻翻。最后随我来到北京,没想到就是我们所长,著名学者的著作。

二、三十年以后,再来回忆当时读这本书时的收获,恐怕不会很可靠。主要是当时我自己的有关知识太贫乏,根本不足以认识这本书的价值。但在得到该书的十年后竟有机会亲炙先生教诲,则不能不赞叹因缘之不可思议。佛教主张“惜缘”,今天,坐在计算机前写这篇文章,心中是深深的惜缘之情。

 

现在写这篇纪念文章,心中依然是深深的惜缘之情,感恩之情。

说到《季羡林与佛教研究》,还有一个小小的曲折。这篇文章,本来是应汤一介、乐黛云两位先生之约,为季先生九十华诞纪念论文集写的。写完之后,刚好敦煌吐鲁番学会召开常务理事会,会议在十三公寓旁边的北大招待所举行。我便当场把文章交给季先生,季先生随手交给一旁的李玉洁。再后来,纪念论文集出版了,这篇文章没有收进去。一打听,才知道汤先生根本就没有收到这篇文章。再问李玉洁,她记得当时季先生的确把文章交给了她。再以后的事情,她就有点记忆模糊了。为此,她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再三道歉:“这事就赖我,就算是我丢的。实在对不起。这篇文章,由我负责在其它地方发表。”我们在北大研究生三年,所里安排李玉洁负责研究生工作。我们称她“李老师”;后来熟悉了,戏称她“老太太”。李玉洁虽然很有性格,但对我们的关心,可说是无微不至。现在文章的事情出点纰漏,这种纰漏可能出在任何一个中间环节,未必是她的责任。就算是她的疏漏,她如此再三道歉,我也实在过意不去。便请她不要放在心上。好在现在的文章都有计算机底稿,后来文章寄送《敦煌研究》。文章发表时有一个小注,说明原文为季先生纪念文集而撰写,因为技术性原因没有刊登云云。所谓技术性原因,就是这篇文章根本没有送到汤先生、乐先生手中。

还记得入学不久,首次与季先生单独接触的情景。

在《我与佛教》(刊《佛教文化》)一文中回忆考研究生经历时,我曾提到正式报考前,写过一篇关于印度初期佛教的论文。由于这篇论文,黄先生录取我,并让我研究印度佛教。入学后不久,一天,黄先生告诉我,那篇论文在季先生那里,让我自己去取。我来到十三公寓,那是我第一次到季先生家。没有想到,房子是那样朴素。大约不到20平米,除了靠墙的书柜外,一张八仙桌,一张单人床,几把椅子,如此而已。季先生已经把文章准备好,询问了我的简单情况后,先生问:你在新疆,从哪里看到这么多佛教的书籍,写出这样的论文?我如实以告:新疆没有佛教的书。我看过的只有任先生的《汉唐佛教思想论集》,再就是一套《现代佛学》。文章中引用的许多材料,出自《现代佛学》。当天还谈了一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现在想来,那是季先生对我的一次考察吧。

三年的研究生生活,与季先生的交往很多,可记叙的也很多。10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曾坐春风点愚痴》(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通讯》),谈到当时季先生为我们上课的情况:

季羡林先生的印度历史讲座是大课,除了研究生全部参加外,南亚所不少研究人员都来旁听。由于是讲座,所以事先不发教材,全凭自己笔记。季先生讲课旁征博引,细致入微,至今印象犹深。特别是讲课时经常会讲到一些做学问的方法,更使人终身难忘。记得有一次季先生提到,做学问一定要把有关材料一网打尽。老实说,当时听了心里虽然佩服,但也有点不以为然。书海无涯,一网打尽,谈何容易。但二十年来,自己做学问,凡是真正在原始资料上下了工夫,搜集得充分的,进行得就顺利一点,研究得也透一点;而资料准备上有所欠缺的,讲话时心中无数,底气也就不足。这时才真正懂得将数据一网打尽的重要性。认识到搞研究,首先必须掌握资料。能掌握几分资料,就有几分发言权;掌握的资料越多,发言权也就越大。所以,当我自己也指导学生时,我总要把季先生的上述教导转告给他们。遗憾的是季先生当时忙极了,除任南亚所所长外,又是北京大学副校长,人大常委委员,至于社会兼职之多,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所以这门讲座时开时停,直到我们毕业,讲座内容还停留在古代。不过,我以为,学生需向老师学习的,除了知识外,更重要的是方法。前者是死的,后者是活的。前者是绣就的花,后者是绣花的针。先生的一句点拨,学生能终身受用,主要在方法上。

1981年夏天,硕士毕业,我论文的题目是《那先比丘经初探》。“初探”这个词,就是从季先生的《罗摩衍那初探》中学来的。我论文中有两个重要观点与季先生的观点不同。季先生赞同西方部份学者的观点:佛教的“无我”是无灵魂。佛教的“涅槃”是死后什么也不存在。但我认为“无我”不等同于无灵魂,佛教有自己独特的灵魂观。“涅槃”虽然跳出三界外,不属有为法,但依然有一个超言绝像的境界,这就是古往今来无数虔诚的佛教徒追求的目标。答辩会在8月份举行,前几天季先生刚过70周岁。会上,季先生批评我的观点,说:佛经上说涅槃之后“不受后有”。“不受后有”,就是涅槃以后什么也没有了。我当即反驳:“佛经中‘后有’的‘有’,是指‘三有’,也就是三界。‘不受后有’是说涅槃以后不会再在三界中存在。”黄先生当场打断我,不让我再说下去。现在想来,虽然至今我依然认为自己的观点没有错,但那篇论文的论述,的确理据不足,没有把问题论述清楚,不足以说服人。我当时太狂妄,太大胆,对季先生太没有礼貌。虽则我如此无礼,季先生却大度地容忍了我。论文最后全票通过。至今,我深深感念先生的风采。

硕士生毕业,留所工作,继续从事印度佛教研究。与季先生的打交道的机会更多了。

1984年,我决定报考博士研究生。动机之一,就是印度佛教是中国佛教之源,但在中国,研究印度佛教的太少了。我自己学习、研究印度佛教已经6年,有些体会,有点想法。但能力实在有限,自觉好像面前有一堵墙,不知怎么突破。所以希望有深造的机会,把印度佛教的研究深入进行下去。

当时在我的专业范围内,有资格带博士的,只有季先生、任先生两位。于是我找到任先生,表示想考他的博士生。任先生说:“好,欢迎你报考。”我提出两个希望:“一、希望让我继续研究印度佛教。二、我的外语,只有日语马马虎虎还能凑合。因此,外语考试希望能让我考日语。”先生当时没有说什么。   

过了几天,先生通知我去三里河寓所。开门见山讲了如下一番话:

“关于你考博士生的事情,我考虑再三,今天找你谈谈。你说希望继续研究印度佛教。我觉得不合适。研究印度佛教需要相应的条件。首先是语言,需要通梵文、藏文、英文。这几门语言,你都不行。如果下决心把这几门语言学好,那就要花费很多时间。你今年已经36岁,有没有这么多的时间?不真正搞通那些语言,研究印度佛教,充其量只能做个二流学者。我这里只培养一流学者,不培养二流学者。再说,培养一个中国佛教的博士生,我心里有底。培养一个印度佛教的博士生,怎样才算合格,我心里也没有底。我考虑,你如果想报考博士生,就要改专业,改为佛教文献学。佛教文献学是佛教研究的基础,我们现在正在编纂《中华大藏经》,国家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但是,佛教文献学在我国还没有建立起来,不能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你以前在《世界宗教研究》上发表过这方面的文章,有这个基础。如果专业改为佛教文献学,你要下决心,从你开始,把中国的佛教文献学建立起来。”

先生让我回去好好考虑,说:“你考虑以后,愿意改专业,告诉我;不愿意改,也告诉我。愿意改以后,如果反悔了,不愿意改了,也可以;开始不愿意改,想想又愿意改,也可以。”允许反复。然后给我讲了一段王阳明的故事:“王艮去与王阳明辩论,辩输了,拜王阳明为师。回去以后,想想不服气,回过头来再辩,又输了,重新拜师。如此反复。王阳明的其它弟子很不耐烦,说这个人怎么这样反复无常。王阳明说:‘这个人能够独立思考,很好。’现在,在专业方向问题上,我也允许你反复。”

如前所述,我考博士的主要动机,是想得到深造、提高,从而深入进行印度佛教的研究。现在任先生让我放弃印度佛教,改攻佛教文献学,完全出于我的意外。我一时转不过这个弯。

就我而言,考博士,最简捷的是考黄心川先生。他是我的硕士导师,对我最了解,是他最早引领我走上学术之路,走上印度佛教研究之路。但是,1984年时,黄先生还不是博导。在我的专业范围内,只有季先生、任先生两位有资格带博士。我当时在南亚所,季先生是所长,对我很了解,很熟悉。考季先生自然是首选,但我当时选择了任先生。主要原因,不是因为我在学术观点上与季先生有差异,而是季先生与黄先生当时关系非常紧张。

南亚所是中国社科院与北京大学合办的。季先生任所长,黄先生为副所长。开始时,两人亲密无间,南亚所生机勃勃;但后来产生矛盾,乃至最终分家。此后社科院、北大,各自成立相应的研究机构。我亲历了1978年南亚所建立到1985年南亚所解散的全过程,对矛盾的由来与发展,虽说未必完全掌握详细的内幕,但基本情况乃至一些细节,是了解的。有关情况,这里不想多说。总之,我以为,两个单位合作,这种体制上的原因,是矛盾产生的深层根源。一些人争权夺利,是矛盾酝酿与发展的具体原因。其间,各色人等的表演,让我充分领略一幕幕“新儒林外史”。我后来曾经用如下一段话总结南亚所分裂的历史:“小人作祟,尊神发怒。神仙打架,百姓受苦。”

应该说明,虽然南亚所内部的矛盾闹得不可开交,我本人并没有卷进去。黄先生、季先生各自有自己的性格,但本质上都是好人。矛盾以他们两位尊神对决的形式出现,根源却不在他们本人。因此,对所里的种种事情,我固然有自己的是非判断与好恶爱憎,但并不影响我与两位先生的关系,也没有影响他们对我的态度。两人对我都爱护有加,未有丝毫改变。再说,我从来认为,老一辈先生之间的矛盾恩怨,年轻一代不宜掺合。所以,我曾经在季先生书房,批评过涉入这一矛盾的钱文忠,他现在或许还记得此事。

还是回到考博士的问题上。由于上述情况,在选择博士导师的时候,我不能不考虑黄先生的感受。所以,最初我放弃季先生而选择了任先生。但没想到任先生要我改专业,这一棍子打得我有点懵。

我反复考虑,不想改专业。不改专业,要想考博士,就只剩下考季先生一条路。我想,黄先生遇事,从来给人方便,与人为善。真正给黄先生讲清原委,黄先生一定会理解我,体谅我。而且黄先生虽然与季先生的矛盾已经很深,但对季先生的基本评价依然是正面的。但季先生是否会收我,这就不好说了。我倒不担心学术观点问题,这一点季先生非常大度;也不担心他与黄先生的矛盾,我觉得这不会影响我报考。我担心两条:一、季先生的专业起先是研究印度中世纪语言,后来重点放在中外文化交流。印度佛教并非他的强项,前一年设置的博士生专业为印度历史。他是否愿意招一个印度佛教的博士生?二、季先生精通那么多外语,对学生的外语要求也比较高。我除了略懂日文,其它外语通通不行。季先生会收我吗?再三考虑之后,我想还是试着找一下季先生。

当时,我们这些学生经常不打招呼直接去季先生家,不像后来一般先电话预约。到季先生家后,我提出想考博士,也提到已经找过任先生,但任先生让我改专业。我说:我不想改专业,想继续研究印度佛教,所以想考您的博士生。我也提到,外语考试,希望让我考日语。

平时与季先生谈一些事情,请教一些问题,先生都非常爽快地予以回复。这一次不同。我说完后,季先生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很长时间,一声不吭。只是习惯性地将左右两手的手指,在桌子上蹾齐后,互相对碰。再蹾齐,再对碰,如此不断反复。我知道先生在犹豫,在思索。不便多留,便告辞出门。先生照例把我送出大门,看我走远,才回家。

此后一段时间,我一直等季先生的回音。但没有任何消息。我想,看来季先生不打算收我。于是,我又一次找到任先生,表示愿意改专业,并在社科院研究生院报了名。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到所里去,看到1984年北京大学博士生招生名录。翻开一看,季先生名下的招生专业,赫然是“印度佛教”;外语考试科目:日语、英语任选。我呆了,这不是为我设的吗?原来季先生同意收我。怎么办?我只能考一人。考季就负任,考任就负季,两者必居其一。我想,虽然任先生以王艮的故事为例,允许我反复。但我从来秉持说话算话,一诺千金。无论当初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但已经答应任先生改专业,那就不能再改变。虽然对不起季先生,但季先生这边,只好放弃。

忐忑不安好几天,接着知道南亚所的两位同学,已报考当年季先生博士生,才略微觉得安心。

又过了几天,李玉洁来找我,劈头就问:“你不是要考季先生的博士吗?怎么不报名?”我推诿说:“某某、某某已经报了名,我不想与他们竞争。”李玉洁说:“季先生这次就是为你设的专业。你快去报名。我让他们两人退出。”我说:“那不行,我怎么能做这种挤掉别人的事。”话说得理直气壮,实际上是掩盖自己的心虚。李玉洁瞪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报考结束,当年季先生一个博士生也没有收。以后与季先生再见面,先生一字不提此事。我本来想向先生解释一下,但自己心虚,不敢提。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几年之后,有一次与李玉洁见面,谈起此事。李玉洁说:当时是季先生看你没有报名,让我来询问。她问:“你自己要报季先生博士。季先生按照你的要求设了专业,你又不报了。到底是为什么?”我详细解释了当时的情况。她说:“季先生对你是了解的,他愿意收你。你找季先生时,他没有马上表态,是考虑与黄心川的关系,不想让别人认为他与黄心川抢学生。”又说:“你没有报。某某、某某报了,考卷在季先生那里压了很久。最后,季先生还是决定算了,两个都没有录取。”我说:“这件事情,实在是我对不起季先生,也对不起两位同学。请你代我向季先生说明,道歉。”李玉洁答应转告。

正如我在《任先生是怎样培养学生的》一文中所说,几十年之后,回顾那段经历,“深深感到当年任先生指引的正确”。没有任先生的指引,不会有我的今天。但是,在当年考博士问题上,我至今一直对季先生抱有深深的愧疚。由于我的原因,先生当年没有招生。李玉洁肯定已经将我的道歉带给季先生,但我一直没有向季先生当面道过歉,这也是我深深愧疚的另一个原因。此外,我也对不起当年报考了季先生的南亚所两位同学。年轻孟浪,处事浮躁,永远是个教训。

此后,与季先生多次见面,一直没有涉及这个话题。季先生对我,依然爱护有加。他曾对我博士论文的选题,给予针对性的重要指导。1988年,季先生作为答辩委员会主席,主持了我的博士论文答辩。答辩会之后季先生的一席话,我至今记得。他说:“方广锠的学风全变了。他的硕士论文,三份材料能讲七分话。现在的论文,扎扎实实全是材料说话。真好像变了一个人。”

19893月,我调到北京图书馆工作。不久,北京发生了那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那天早晨,我来到北大,心中彷徨,直接到了季先生家。似乎当时季先生是依靠,是力量。当天与季先生相处的情景,我将永志。

其后,经常因为各种事情麻烦季先生。凡有事找季先生,几乎有求必应。我的《敦煌学佛教学论丛》出版前,把全部文稿拿去,请季先生写序。季先生答应了,后由李铮交给我。全文如下:
   
〈序言 〉
    
敦煌学这一门新兴学科,建立以来,已经有了八、九十年的历史。由于许多国家的学者们的共同努力,成绩辉煌,彰彰在人耳目,让人感到,发展前途正未可限量。

但是,从研究领域上来看,也不是没有不足之处。比如,敦煌佛教写卷的研究就不够系统,不够全面,不够深入。鉴于佛典研究的重要意义,这一个不足之处就更显得突出。

方广锠博士独具慧眼,从他的博士论文起,他就把主要精力集中在敦煌写卷佛典卷子的研究上,写过一些论文。他现在又把论文裒集成册,名之曰《敦煌学佛教学论丛》,让我写一篇序言。他的论文我读过一些,并没有能全部读完。他这次送来的稿本,我又大体上翻看了一些,仍然不敢说全部细读过。即使是这样,由于过去多少年来我对他学风是有些了解的,我就应允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

翻读方广锠的论文,我的总印象可以用这样几句话来表达出来:材料务求全备,探讨务求深透,论证务求详尽,叙述务求正确。这样四个务求,应该说是代表了一种好学风,是值得赞扬的。我们眼前的学术界风气并不完全正派,相互抄袭,不懂装懂,以故作深奥文浅陋,以大言不惭哗群众,这样的现象难道还是稀见的吗?在这样的情况下,方广锠博士的锲而不舍力求全面的学风就弥足珍贵了。

做学问是一件乐事,也是一件苦事,没有点干劲和韧性是不行的。范老(文澜)说得好:“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这应当是我们每一个想研究学问的人的座右铭。方君正当盛年,多少年来,他身上就体现了这种坚忍不拔的劲头。读了他的论文,衷心喜悦,写了这一篇短序,祝他鹏程万里。

季羡林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先生对我论文集所作的四个「务求」的评价,当然是对后学的一种鼓励,我自己觉得距离先生的要求还有相当的距离。但先生指出的目标,我将为之奋斗。后来我编纂的《英国图书馆藏敦煌遗书(斯6981——8400号)》要出版,想要申请中国社科院的出版资助,请季先生写一个推荐信。先生慨然允诺,很快写来推荐信:

 

100年前,敦煌藏经洞发现以后,在国内和国外逐渐形成了一门新的学问:敦煌学。这一门新学问与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紧密相联,切不可等闲视之。

整理研究洞中藏书,工作量极大。在过去的100年内,只能说初步清理出一个头绪来,细致研究,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在这里,中国学者的努力是绝对不可缺少的。专就佛教典籍而论,过去整理的结果就不能令人满意。因为数量大,而贮藏之处又分散于很多国家。可是这一件工作又是非做不行的。

方广锠博士有极好的佛学研究基础,有极细致的工作作风。他穷数年之力,远涉重洋,兀兀穷年,终于完成了此书。这可以说是对敦煌学的一大贡献。我诚挚希望中国社会科学院能予以出版资金补充,庶不致使此重要著作功亏一篑。

北京大学东方学系教授 季羡林

1998710

 

今年年初,我请季先生为我与李际宁主编的《开宝藏》题词。季先生马上答应,很快,题词就写完给我:
   
祝贺开宝藏影印出版   

弘扬中华佛教文化     

季羡林(印)   

时年百岁
先生奖掖后进的热心,实在叫人感动。

回过头来,我为季先生做过一些什么呢?我只有惭愧。除了上面讲的考博士有负季先生外,我还有一件对不起季先生的事情,一并坦白。

日本中村元送给季先生一套个人全集。其中有《印度古代史》上下两册。中村元是日本印度学的大家,他的《印度古代史》,并非单纯讲历史,并且特别注重印度佛教、印度其它宗教的历史背景。不仅如此,该书有详尽的注释,有的章节注释的文字量超过本文。注释中包括大量各语种文字的原典出处,以及作者的一些考订与说明。全书有极高的学术价值。黄先生要求我必须把日语学好,并建议我以这本书作为基本读物,通过翻译,提高日语水平。他并向社科出版社推荐出版,社科出版社以约稿的形式接受。季先生也支持这一工作。于是,我从季先生那里借来原书,开始翻译。厚厚两大册,我与同学尚会鹏商议,两人合作。

对我来说,翻译这本书是学习日语、学习印度历史、印度思想史、印度佛教的重要过程,也是了解有关印度研究史料的重要过程。由于涉及的知识、语种非常丰富,翻译进程很慢。几年后全书翻完,约80万字,出版形势却完全改观。这本书原由社科出版社综合编辑室(记得好像是这个名字,中途好像改过名称)约稿,他们说出版该书要赔本,先是让我们压缩篇幅。说注释中各不同语种文字太多,排版困难,需要删节。我们考虑纯粹的出处性注释,可以改为另列参考书目来替代,于是答应。我花了多半年功夫按照要求压缩,将压缩稿送去,他们还是说出版有困难。要求我搞一本畅销书搭配。我哪里会搞什么畅销书呢?从综合室出来,来到哲学编辑室,老同学郑凯堂在那里当编辑室主任。他给我出主意,可以搞一本佛经故事。我说:那倒可以搞得出来。于是他拿出一份约稿合同,当场让我签了字。这就是我与任远等合作的《佛经中的民间故事》一书的由来。《佛经中的民间故事》出版后,我找到综合室,没想到对方的回答是:你的畅销书没给我们编辑室,所以《印度古代史》还是不能出版。最后,社科出版社宁可承担支付退稿费的损失,也不肯出版该书。我完全无可奈何。

其后,李家振告诉我,佛教文化研究所正在组织一批书稿,让我把这部稿子交给佛教文化研究所。于是在一个大夏天,把好大一捆手稿从科社出版社取出,用自行车直接送到北长街,当面交给所长吴立民。接着与佛教文化研究所正式签订了合同。从此,这部稿子再也没有下文。几年后我去催问,说翻遍库房,稿子找不到了。我一再打电话给吴立民,他起先说记不得此事。后来承认有此事,一再答应我寻找,但始终没有找到。如今,吴立民先生也已经西去。这部稿子的出版合同,虽然还在我手中;但稿子本身,大概永远也不会再见天日了。当时没有计算机,全部稿子都是手稿。不仅有我多年的劳动,还有尚会鹏多年的心血,统统付之东流。

回到季先生的那两本书上。这两本书,在我们手中十几年,经历如此沧桑,已经破旧不堪,面目全非。我几次到季先生家,看到书架上全套《中村元全集》,“新若手未触”。我也爱书,我也藏书。深知季先生对这套书十分喜爱。但我怎么能把已经如此破旧的书还给季先生呢?我拜托日本的朋友,自己几次去日本也多次跑新书店、淘旧书店,希望能够买到两本新的,还给先生。但一直未能如愿。至今,两本旧书还在我书架上。看到它们,就觉得欠了一笔还不清的债。最近看到网上有人写文章,提到季先生有一套书,因被人借走而不全。季先生言之非常惋惜。看到这些,我心中的情感,实在难以言表。

现在想起来,还是牢骚满腹。《佛经中的民间故事》,社科出版社先后印刷4万册,经济效益应该相当不错,但就是不肯出版这本学术价值极高的《印度古代史》。理由是出版社内部编辑室核算,畅销书没有给到他们编辑室,所以不算数。我找过出版社的一位副总编,他的回答是:“我管不了这事。”而佛教文化研究所,竟然把书稿都弄丢了。如果中文翻译能够出版,即使我实在买不到新书,拿着两本旧书及新出版的中文翻译,一起送到季先生那里。好歹也算有个交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此外,还有季先生主编的多卷本《中国佛教史》中我承担的《敦煌佛教》,至今没有完成。其中自然有原委,有曲折,这里就不提了。这本书,我还是要写的。债,总是要还的。
季先生,祝你远离尘世的烦恼,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