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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言说与历史再现:也门小说《人质》评析

                              

 

丁淑红

(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语系)

                

 

宰德·穆提厄·代马季(Zid  Mutia  Dammaj)19432000),也门当代著名作家和政治家,出生于也门伊卜省,在埃及接受了良好的西式教育。1968年,在尚未完成开罗大学文学院新闻系学业的情况下,便回国投身到也门的政治运动中,在也门政坛一直担任要职。1970年,当选为也门第一届国会议员、国会文化委员会主席。1976年出任也门迈赫维特省省长,自1979年连续两届当选为也门人民委员会委员。后转入外交领域,1980年被任命为也门驻科威特大使,1982年当选人民大会常委,负责政治事务。1997年任也门外交部长顾问,后出任也门驻英国大使。此外,他是也门作协会员,阿拉伯作协会员,亚非作协会员,还出任也门和平与合作委员会秘书长,世界和平委员会委员等职。20003月,在英国伦敦MIDDLESEX大学医院死于血癌,享年57岁。

宰德的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已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有《豪班之鬼》(Tuhshu  Al- jawbani)1973年)、《蝎子》(Al-agrabu)1982年)、《姑娘玛娅塞的忧伤》(Ahzanu  al- binti Mayasati)1990年)、《小炮》(Al- midfa  al- asghru) 2001年),中篇小说《人质》( Al- rahinatu )1984年)和自传《炫目和惊叹》( Al- inbiharu  wal- duhshatu ) 2000年)等。《人质》是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也是他的代表作和成名作。宰德凭借这部小说在也门当代文坛和阿拉伯乃至世界文坛赢得一席之地。《人质》1984年首次由黎巴嫩贝鲁特文学出版社出版,以后在阿拉伯国家多次再版。1988年伊拉克巴格达文化事务出版社发行第2版;1997年黎巴嫩贝鲁特利雅得·利斯出版社[1]发行第3版;1999年埃及开罗“全民读书节”活动第4次出版。该小说1998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入选“报纸上的图书”,在国际互联网上发行了阿文电子版;2000年被埃及作协选为“20世纪最优秀的百部阿拉伯小说”,印刷300万册。

宰德的《人质》也使也门小说从狭窄的区域文坛走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文坛,该小说1991年由 EDIFRA出版社推出了法文版,1994年由INTERLNK BOOKS出版社推出了英文版,1999年出了德文版,俄文版、日文版、西班牙文版也陆续面世。中文版《人质》2004年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在也门文学史上,还没有哪部文学作品能获得过如此殊荣,传播如此广泛。

《人质》受到也门评论界的好评,被誉为也门文学史上具有继往开来性质的作品,也是“阿拉伯小说史上重要作品之一” [2],这种赞誉一点也不为过。因为也门小说起步较晚,数量不多,又以短篇为主,人物形象简单,艺术感染力不强。而宰德1984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人质》超越了他的前辈,成功地塑造了旧也门伊玛姆制度下具有典型性的特殊群体-“人质”的形象,人物性格鲜明、感情充沛,故事结构匀称,情节脉络清晰。作者不仅全面真实地刻画了人质的悲惨生活、身心遭受的双重摧残与迫害,还从深层探究了其产生的内外根源。明快、开放式的结尾隐约地揭示出,位于金字塔最低层的人质已有了觉醒的意识,腐朽、虚伪的伊玛姆专制制度的衰败和崩溃也是历史的必然。另外,宰德在这部代表最高创作水准的小说中,展现了娴熟的写作技巧。作者采用双重表现手法,表层叙事以“我”从人质-“杜维达尔”(娈童)-仆役三次身份角色转变为线索,再通过“我”和副王妹妹的感情纠葛,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人质也从没有自我的“自在存在”走上设计生存的“自为存在”;深层叙事展现了1948年前后也门历史上发生的一系列政治变化。作者完美地将人质追求自由的个人经历和国家摆脱专制统治的历史整合在同一文本之中。另外,小说还处处体现了作者的匠心独运: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的独特视角、儿童化的语言、线性情节结构、压抑封闭的副王府,生动地反映了“人质”这一伊玛姆制度下特殊人群的真实生活。他们既无人身自由,又无支配身体的自由,同时遭受身心双重奴役,只有反抗、斗争才是唯一的出路。

文学上的破旧立新,总是依靠成熟或比较成熟的新作品去完成。从这个意义上说,《人质》是矗立在也门文学史上纪念碑式的作品,是也门小说走向成熟的标志。

 

1918年-1962年统治也门的伊玛姆叶海亚父子,在对也门人民实行政治压迫、经济剥削的同时,还奉行愚民政策,禁止人民获得最起码的文化知识。为维护其统治,防止各部落及反对派造反,伊玛姆叶海亚还强行将各部落长老、首领以及反对派的子嗣押做人质,随意作为仆役甚至奴隶使唤,完全掌握了他们的生杀大权。伊玛姆叶海亚关押的人质达4千多人。[3] 终于,在1948年爆发了“一场由商人、知识分子以及开明地主和个别王室成员参加的推翻叶海亚统治,建立宪政的‘自由人运动',并且暗杀了伊玛姆叶海亚,组成了临时政府” [4]。运动未能得到民众的广泛支持,叶海亚的儿子-王储艾哈迈德重组军队,并纠集部落武装卷土重来,将仅存25天的临时政府镇压,接替其父继任伊玛姆,仍实行独裁政治,残酷打压一切反对派的活动,过着挥金如土、穷奢极欲的生活。各阶层怨声载道,讨伐声如决堤之势不可阻挡。

也门评论家曾指出,《人质》是宰德的自我小说,是作者本人的真实写照。对此,宰德予以坚决否认,说《人质》中的主人公与他和他的生活没有直接关联,人质的原型是他的亲戚艾哈迈德·高西姆·代马季。艾哈迈德7被伊玛姆抓去做人质,在监狱中关押了7年,后由家族中另一个人替换出来。[5] 事实上,宰德的父亲是“自由人党”的领导之一,是伊玛姆镇压的对象。家人因此受牵连,为逃避被抓成为人质,母亲抱着只有6个月大小的他东躲西藏,这些在《人质》中都有所涉及。不管如何,小说《人质》的内容与作者自己的生活和家族成员的生活还是息息相关的。

1980年宰德创作了反映人质生活的短篇小说《骡子的革命》,后收入短篇小说集《蝎子》(1982年),被认为是中篇小说《人质》的雏形,因为都是以也门1948年运动为背景,讲述人质被关进监狱,最终逃离统治者囚牢的故事;里面一些次要人物如被骡子踢破头的老炮手、诗人、教书先生等相同,部分场景如人质爬上囚牢的城墙、熟悉的老调、庆祝新伊玛姆登基等也相似。作者在《骡子的革命》的基础上重新建构了人质这一形象,特别强调了人质三种身份角色的转变,增加对人质产生关键影响的美男子杜维达尔,及与副王妹妹的感情纠葛,人质从忍辱负重到逃跑反抗的心历路程清晰可见。另外,还增加了其他一些次要人物,如号手、副王、女眷们等,从而使故事的主题更加深厚。小说以第一人称人质“我”的视角开始言说,共分三章,恰好与“我”从人质到杜维达尔,最后成为奴仆三种身份的生活状况和心理变化相吻合。

人质“我”本是一天真无邪、混沌无知的小孩,被伊玛姆的爪牙硬从母亲“怀里抢走了”[6],关进“卡希拉”城堡成为人质。虽然想家人,可和那么多小人质在一起,也不觉得日子难熬。这里有先生负责教小人质《古兰经》、宗教知识。因为年龄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贪玩,上课气先生,如先生敢动粗,人质和小伙伴还会教训他,拔光他的胡子。下课,就纷纷爬上高墙头,甩耷着双腿,找寻自家的村子。在石头厕所里偷偷学抽烟,“那时我们最爱干的事儿是从压弯了的无花果树枝上摘无花果吃”。这时的人质作为自然个体初次接触社会,是伊玛姆的附属品,由于少不更事,没有自我意识和生存的目的,只是天真地生活在监狱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完全是一种没有自我的“自在存在”。

人质被抛入副王府这个具体的生存空间,标志着他正式进入社会成为社会个体,而“人质杜维达尔”的身份,决定了他的生存状况,并使他对社会、他人和自我有了感性的认识。首先是社会空间的扩大。在副王府“碰上了好多女人,有老有少,有美有丑,有胖有瘦,穿的有好有坏,……她们又是拍我肩膀,又是拧我脸蛋儿,又是揉我的嘴唇儿,吓得我使劲儿躲闪”,特别是“一个个女人从窗里探出头来,有的散着一头卷发,有的包着头,……一群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女人!”这里的人尤其对他的年龄和生日特别关心。人质对副王府里道德败坏、生活堕落的状况逐步有所了解。晚上,女眷们找杜维达尔发泄她们过剩的情欲;警卫们见了杜维达尔就哼小调,上下打量,还粗鄙地笑;副王妹妹暗地里给诗人送情书;老炮手竟向骡子求欢,反被踢破了头。副王儿子从埃及买了一辆小车,热热闹闹地开回了副王府,御用诗人突然造访副王府,向他“转述了王储对汽车仪仗队和他浩大声势的不悦”,吓得副王赶紧把车送给了王储。副王府是“一个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秘密的奇特世界,还是一个惰性十足、暴虐成性、荒淫无度的虚伪世界,更是一个令人惶恐不安、俯首帖耳、愚昧无知的病态世界”[7]

人质有两次机会走出副王府,看到外面的世界,却令他失望至极。一次是去城里,关在“卡希拉”城堡时,曾俯瞰过城市的美景,“可现在置身其中,才算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一个瘟疫流行,遍地病人、疯子、残疾人和喊冤人的地方,真是一座悲惨的城市!每天都有棺材从城门运出,伴着孩子们和他们的教书先生祈求真主恩惠、宽恕的送葬声!”。另一次是陪副王府的女眷们去王储宫,女眷们坐在车里,而他却摽在车尾,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在王储宫还受王储私人杜维达尔的轻视和侮辱,挨王储私生子的打,关了禁闭,差点一命呜呼。王储伺养着猛兽,关在铁笼子里,“为寻求刺激,有时还把敌人扔进铁笼里,津津有味地欣赏血腥的一幕”。为了阻止百姓告状,王储还将“怪兽放养在王府门外等候的人群里,这些人都是为了案子来找王储求情的,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统治者残暴的本性可见一斑。

其次,人质接触各种人物机会的增多。初到副王府,便和“美男子杜维达尔”成了好朋友,一起住在楼梯拐角的小房间里。朋友向他夸耀他是副王府里的“第一娈童”,能自由出入女浴室,以及在“浴室里他和女人们-老的少的,尤其是老处女们的往事,讲他如何伺候她们,她们如何乐不自禁”,他听后很是震惊。晚上,有女人找他,“两人的粗气喘作一团……”,害得他紧张得一夜没睡好。还有一天晚上,朋友被两个女人拉走,“在台阶上亲他,揉搓他其它的部位”。人质渐渐对“杜维达尔”的差使有所了解。虽然在感情上和“美男子杜维达尔”是好朋友,但“羞耻心理”使他认为身体是私密的,因而对朋友与副王女眷们的那些风流韵事深感不齿。

人质“我”与副王妹妹哈芙萨的感情纠葛则是作品至关重要的部分,更是他自我意识迅速萌生的催化剂。哈芙萨选人质做她的杜维达尔,只是喜新厌旧,换个口味,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正式到副王妹妹处当差时,她热情地挽着“人质杜维达尔”的胳膊到处转,“毫不掩饰她的喜悦”,弄得人质“脑门儿上全是汗珠”。在她那儿听使唤,自然知道了她的秘密。人质清楚地知道哈芙萨和诗人的关系注定会失败,诗人只是欺骗玩弄她的感情。人质知道副王妹妹性格乖张、残忍,这让他处处小心她,可他又受她吸引,天性的淳朴使他甘冒被哈芙萨责罚的风险,劝告她“你这是在做梦,根本不是在谈恋爱”。为示惩罚,她派人给人质杜维达尔戴上了脚镣,并警告他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人质随暗暗发誓,“不管被铐多久,也决不回莎丽法·哈芙萨身边儿去”,这是他人格意识的闪现。也正是因为他的勇敢,哈芙萨开始对他另眼相看,派警卫给他打开脚镣,被他拒绝。还问他为何不让打开脚镣。人质坦率地说:“这样就不要干那些我不喜欢的事儿了”。人质的倔强、自爱使得哈芙萨开始把人质当作一个有思想、有个性的人来看待,说话也注意用词,尽量不刺伤他。她不但亲自给人质打开脚镣,还让他自由选择是住在朋友处还是她那里。这是人质与哈芙萨的第一次正面冲突,以人质的胜利结束。这也是人质进入副王府以来第一次为自己赢得了自我选择的权力,起码赢得了暂时不用再去给诗人送情书的自由。

    人质正处在对爱情懵懂的青春期,除小时候感受到的亲人之爱外,还没有一位成熟女子关心过她,年轻、貌美的哈芙萨如一朵带刺的野玫瑰长驱直入地扎进人质的心里。他很想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可害羞的少年真见到了她,又想从她面前溜走。在哈芙萨举行的宴会上,他布置宴席仔细周到,物品摆放得体,哈芙萨吻了他,令他更是干劲十足,见到惺惺作态的诗人,也因哈芙萨的吻心里好受多了,却没想到哈芙萨命令他把纸条送给坐席上的诗人,顿感受到极大伤害。于是,人质想报复哈芙萨,自甘堕落,和朋友一道寻求刺激,甚至都让朋友嫉妒了,“长相、肤色、年龄各不相同的妇人们都追我,她们已厌倦了我朋友,因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又憔悴又苍白,她们害怕被染上可怕的痨病”。于是,人质和哈芙萨的关系演变成无声的对抗,相对漠然,这是人质对哈芙萨感情的转折点。

人质陪副王府的女眷们去王储宫赴宴,伺候女眷们上车时,哈芙萨右脚打滑,被人质抱住,接触了哈芙萨的肌肤,“就像摸着什么神奇而美妙的东西,令我整个身体都为之颤栗”,让人质情不自禁地有了想法,似乎和哈芙萨间的过节一笔勾销了。人质吃力地摽在车尾,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是哈芙萨让他坐进车里。在王储宫里他打了王储的私生子,又是她救了他的小命。回副王府途中,副王府的女眷们一点也不顾念人质曾给她们带来的肉体上的欢愉,忘恩负义地辱骂、诋毁、中伤他,是哈芙萨劲力保护他,以至想逃走,被哈芙萨抓住,一起在漆黑的深夜走回副王府,并泪眼汪汪地向副王求情,让人质对哈芙萨充满了感激之情,也“点燃他心中那浓烈的爱情之火”。人质在维护自我尊严和人格方面以哈芙萨之吻为分界线。在此前他自尊、自爱,拒绝堕落,极力保护自己免得成为副王府女眷们的性服务工具。听说要让他给副王妹妹当“杜维达尔”时,本能让人质拒绝,觉得这简直把他“往屠宰场送”。尽管没有自我做主和选择的权力,但他要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只去副王妹妹那里听使唤,决不住在她那里。去的路上,人质感到无比的恐惧,“觉得自己就像只稀有的小鸟,就要被关在金雀笼里一辈子”。在哈芙萨那当差,别人看来是好处多多,可他就是“觉得挺郁闷、无聊”。特想出去走走,只为了“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起码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当朋友善意提醒他是伊玛姆的人质,他反驳道他不是奴隶,更不会是“美男子杜维达尔”,为此和朋友几天不说话。人质一心“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我就是人质,或是杜维达尔好了;再往后,也或许我还得当仆人,莎丽法·哈芙萨的仆人,这对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不能变成美男子杜维达尔,这才是我担心的”,并在与哈芙萨的较量中获得暂时的尊重和自我选择权力。

在副王妹妹举办的宴会上,诗人公然狎亵他,摸他的私处,令他义愤填膺,狠狠地“抽了他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若这是“人质杜维达尔”对邪恶、丑陋事物本能抵抗的话,那么当副王妹妹责问他为何打诗人时,他义正词严地反驳“在副王府打人耳光不是家常便饭吗?”,便是他反抗意识萌生的开始,更是他敢于挑战权威的宣言。

哈芙萨欺骗了他的感情后,他自甘受辱,主动对女眷们投怀送抱,只为了报复哈芙萨。在王储的王宫里被王储的私生子戏弄,拽入水池,差点被淹死,还被打了一耳光时,“人质杜维达尔”也不甘示弱,“上去就抓住王储私生子的衣领,把他摔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这是他不畏强权,努力维护自己做人尊严所采取的直接反抗行动。没想因为这事,受到女眷们的冷嘲热讽,这也使他看清了自己,甘受辱者是永远不会得到最起码的尊严。于是有了想逃跑的念头,却并不坚定,经不住哈芙萨的眼泪和苦劝,最后还是回到了副王府。作为杜维达尔的人质时常想起家乡的情况,以此来隐喻他对自由得想往,并渐渐有了自我的自由意识,改变生存模式的想法朦朦胧胧地闪现,并不是很强烈。

人质成为奴仆后社会心理渐趋成熟。为了不沦为女眷们的性服务工具,他坚决地称自己已经成年,要求副王把他送回关押人质的城堡,遭到副王的拒绝,留他在议事厅干仆人所干的粗活。也正是通过副王议事厅这个小窗口,他了解了外面的世界,断断续续地听说“什么‘自由人’啊,什么‘宪政’啊,还有赛义夫·伊斯兰王储和他年老昏聩的父亲- 国王大人”。看到副王常会陷入沉思,不停地转动收音机旋钮,渴望听到什么令他欣慰的消息。有一天,客厅气氛紧张,原来老国王被刺,是自由人党、宪政党干的,而王储赛义夫离开城里。人质的政治意识增强了,萌生出反对伊玛姆独裁专制的思想。当新伊玛姆登基,副王府然起了火把庆祝胜利时,他却坚决拒绝去做火把,以此来表明他的政治立场。

人质“不再去莎丽法·哈芙萨那儿,副王府里有女眷的地方,和女人沾边的事儿也不再干了”,可他没有停止对哈芙萨的思念,没想日思夜想的哈芙萨见了人质竟嘲讽他“从一个美男子杜维达尔荣升成一个听喝儿的勤杂工啦!”,还抢白他“这就是你所谓的人生进步?!”这让人质认识到哈芙萨根本没有把他看作和她平等的人。即便这样,痴情的他仍然想见她。为此,人质时不时故意在她门前耽搁一会儿,或者盯着她的窗户,希望看见她的身影,或偷偷溜到她可能去的地方,先还编好借口。见到哈芙萨,她依然对人质冷嘲热讽,轻视他的选择。人质彻底明白了他和哈芙萨之间存在了不可逾越的天堑,并促使他勇敢面对,“用从未有过的坚定和自尊越过她”。文本中描述了人质梦中来到哈芙萨的住处,并和哈芙萨有了肌肤之亲,暗示着人质从生理上已经长大成人,进而呼应他心理的成熟,有了坚定不移的反抗意识。王储出逃,政局混乱,哈芙萨深感惶恐不安,来找人质,用从未有过的讨饶的语气说:“求你救救我!”,流露出软弱无助的可怜样。可人质却发出了,“那谁来救我呀?谁来救这个国家呀?”的呐喊。

人质的反抗意识并不是天生具有的,是在自我和社会的“合力中逐渐形成的。最初“他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抗拒着副王府的女眷,以其男性身躯挑战当权者的政治压迫,试图以道德上的平等来表达政治意愿” [8]。美男子杜维达尔顺从了她们的性要求,长期被凌辱、被榨干的只剩下一副空壳,命运只有死亡。美男子杜维达尔的死让人质彻底觉醒了,并从他身上看清了自己的未来命运,其生存危机意识被激活,呆在副王府只有死路一条,从而更坚定了人质逃离副王府的决心。乘给朋友出殡,逃出了副王府这座囚牢,不管哈芙萨如何威胁“用石头把你砍得遍体鳞伤”,还是用她的爱情苦苦哀求,甚至将自己的命运之缰绳交给人质,把她带走,均遭到拒绝。人质义无返顾地撒腿向前跑去,“没停下脚步,越跑越远,虽然我心里充满对她的怜惜……”。

人质虽身份卑微,处于弱势,却伴随着情感的起伏流动,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深深印刻在读者心中。为维护朋友的尊严,不怕得罪副王妹妹。当副王妹妹粗暴地称朋友是“害痨病的杜维达尔”时,让他很不痛快,反驳道,他是“美男子杜维达尔”。他天性率直、勇敢。担着被责打的危险,劝副王妹妹放弃追求诗人,结果挨了副王妹妹的耳光。陪副王府的女眷们去王储王宫赴宴时,王储的司机色眯眯地盯着女眷们的脸看,出于正义感,他大声斥责,让司机检点些。人质又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朋友因得了病,把陪女眷们去王储宫的“美差”交给了人质,他担心朋友不高兴,主动解释、劝慰朋友,令他们之间的友谊加深。朋友得了痨病,他伺候在朋友身边,端茶递饭,不离不弃。还不止一次地把朋友背去看城里唯一一位外国医生。朋友死后,他亲自给他洗身,还给朋友出殡送葬。

小说以“我”从被抓为人质到逃跑的个人经历作为贯穿始终的主线,既充分写出“我”的三种身份变换,又揭示出了个人与社会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并通过我与伊玛姆制度下各色人物,如残忍歹毒的王储、老奸巨猾的副王、特立独行的副王妹妹哈芙萨、道貌岸然的御用诗人、忍辱顺从的美男子杜维达尔等的交往,捕捉到各色人物的深层心理。这些都是通过独特的“个人言说”来实现的。

作者没有明确地点明故事发生的时间,但通过美男子杜维达尔对副王府的介绍,透露出小说发生的历史时期。他听“柏林电台的尤努斯·拜赫里评论”,还提到希特勒、墨索里尼的图片,可推测故事发生在二战至1948年运动这段时间,这是也门近代史上较为重要的时期,历史学家认为这是以后一系列革命性变革的导火索。在小说的情节叙述和人物对话中,1948年前后也门历史上发生的一系列政治变化被清楚的折射出来:伊玛姆专制的残暴统治、如火如荼的自由党人运动、伊玛姆被杀、新的伊玛姆上台,“砍了一批人头”,还“放任萨那城里一派烧杀抢掠……”。

人质努力摆脱个人俘虏身份的表层叙述和社会要摆脱伊玛姆专制政权的深层叙述在统一的历史背景下相互交汇,互为映衬。人质摆脱了人质身份,有了自我设计的能力,将投入到下一轮运动中去,或许是“1955年运动”,或许是“1962年的9·26革命”,或许是亚丁的抗击英国殖民者运动。[9]个人的故事预言式地表达了民族集体的命运,投射出一种政治涵义,那就是也门人民能够推翻伊玛姆的独裁统治。个人身份渗透到民族身份之中,人质个体生命的痛苦与抗争寓意着整个民族的命运,并以其独特的个性方式表现出历史含量。本来“历史是一个延伸的文本,文本是一段压缩的历史,历史和文本构成了现实生活的一个政治隐喻,是历时态和共时态统一的存在体”[10]。而开放式的结尾更是力图高扬人类憧憬光明与未来,追求理想与希望的抗争精神。

 

总之,作者是以主体意识突出的个人方式和个人感觉来描绘和解释旧也门伊玛姆制度的,尽管文本表层结构中没有展现也门1948年运动气势磅礴的历史画面,甚至隐去了以日期为标志的时空,但潜藏的内在结构揭示了历史变革给民众思想观念带来的变化,从而更淋漓地揭露了伊玛姆的暴行,百姓所遭受的苦难,以及逐渐滋生起来的反抗意识。另外,作者运用象征手法,特别是书名的象征寓意尤为深刻,人质不仅是特定时代的产物,还是一种没有自由、被束缚的身份标识,作者除赋予人质以新的生命和光彩外,在主人公一些关键性话语中,加入含有深刻揭露专制制度本质的语意,使作品原有那些单纯的“实”处-人质获得自由 ― 变“虚”,从而使“也门人民渴望砸碎专制的囚笼,建立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11]这一主题显得更富有思想性。


[1] 1987年利雅得·利斯公司在伦敦创建,是英国第一家出版发行阿拉伯文图书的公司。而黎巴嫩贝鲁特利雅得·利斯是其在阿拉伯国家的子公司。

[2] 舒克里·阿齐兹·玛堆:《聚焦<人质>小说》,《新也门》,1985年第3期。

[3] 英)易德杰·奥布兰斯著、阿布杜·哈里高·穆罕默德·拉辛译:《也门-1970年前的革命和战争》,贝鲁特拉各出版社,1985年第一版,第5457页。

[4] 彭树智主编:《阿拉伯国家简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64页。

[5] 杰米勒·穆夫里哈:《通过小说了解历史》,http:// www. Rawasy.net .

[6] 本文引自齐明敏、丁淑红翻译的《人质》,载《阿拉伯小说选集》(第四卷),时延春主编,世界知识出版社出   版,20047月版。另外,旧也门统治者称“伊玛姆”,译文中译为“国王”,而本文仍用“伊玛姆”。

[7] 哈立德·阿里·穆斯塔法:《人质和紧闭的世界》,《新也门》,1989年第10期。

[8] 赛拉姆·欧布德:《<人质>从短篇到中篇》,www. Rezgar.com

[9] 赛拉姆·欧布德:《<人质>从短篇到中篇》,www. Rezga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