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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者静如斯 歌者情各异——海亚姆柔巴依原作和菲兹杰拉德译作中陶罐诗的比较研究

朱丽涵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东语系本科生)

 

 

歌德说,波斯是诗歌之邦,一点也不夸张。一部波斯文学史几乎就是用诗写成的!菲尔多西、萨迪、哈菲兹、穆拉维这些伊朗人民心目中最伟大的诗人用他们优美不朽的诗篇记录历史,抒发情怀,发人深省,劝人为善。然而,就其世界性的影响力来说,哲理诗人欧玛尔·海亚姆无疑是居于首位的。无论是他的柔巴依[1]还是他本人都引起了世界文坛的极大关注,成为东西方文坛长盛不衰的热门话题。

由于海亚姆的柔巴依清新浅近,优美流畅,富于哲理,洋溢着超凡脱俗的个性和唯物主义的情怀,在伊朗,各种海亚姆诗集的抄本越来越多,从诗人去世到今的880年间,一部部海亚姆柔巴依的“古本”、“善本”相继出现,轰动一时,却又随即被一一推翻,至今也没有公认的比较确切的海亚姆诗集;在国外,各种语言的海亚姆柔巴依的译作更是层出不穷,据粗略统计,海亚姆诗集现有32种英文版本,16种法文版本,12种德文版本,8种阿拉伯文版本,5种意大利文版本,4种俄文版本……[2]由于译者的国别、时代、生活背景、知识结构、翻译风格的不同,不可避免的使得各种海亚姆诗集版本各具特色,对于某些诗作的理解和翻译更是大相径庭。这两方面的因素给海亚姆的诗作和他寓于诗作中的感情和思想又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让我们对于本来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哲理诗,理解起来更加的雾里看花了。写作本文的主要目的就是通过集中分析海亚姆原作和菲兹杰拉德译作中有关“陶罐”的一组诗,从文本出发,兼顾海亚姆、菲兹杰拉德的生活时代、创作背景,讨论两人寄予陶罐中的不同情怀和思想。

一、海亚姆、菲兹杰拉德的“柔巴依”情结

1  海亚姆的生平介绍

有关海亚姆的生平,人们知之甚少。他大约于1048年出生在伊朗东部霍拉桑(Khorassan,当时霍拉桑是伊朗文明首善之区)的文化中心内沙普尔(Naishapur)。海亚姆是诗人的笔名,他的全名是阿普尔·法塔赫(或阿普霍合斯)·欧玛尔·本·易不拉辛·海亚姆·内沙普里。有意思的是,许多资料表明他是当时著名的数学家、天文学家、医学家和哲学家,却从来没有人提及他是一位诗人。在他所涉猎的每个学术领域,都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成就。他是第一个提出代数三次方程理论的人,被称为“整个伊斯兰统治时期最杰出的数学家”;在医学方面,他掌握了高超的医术,曾为儿童时代的桑伽尔国王(1117年登基)医治过天花;在天文学方面,他曾经受命修改历法,并主持兴建天文台。[3]

    海亚姆生活的伊朗塞尔柱王朝时期的统治者是突厥人。这一时期社会生活的两个显著特点就是带有民族压迫色彩的政治压迫和宗教迫害。宗教迫害的斗争焦点又集中在伊斯兰神学与理性哲学(希腊早期唯物思想系统)的矛盾和冲突。在这种矛盾与冲突之中,海亚姆成功的运用了柔巴依这种短小的诗体,全面表达了他对于生活、社会、宗教、哲学等方面的见解。难怪后人称他的柔巴依简直是诗化的哲学,是希腊哲学思想与东方诗人优美而含蓄的诗在质朴凝练的达里波斯语中最理想的结合。[4]

虽然海亚姆创作了不少的柔巴依,可是并没有被广泛传诵,为人所重视。1122年,海亚姆在动乱连连之中死于故乡,他的柔巴依也随之沉寂。这些诗在沉寂了七、八百年之后得以重放异彩,获得世界性的声誉,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英国学者兼诗人爱德华·菲兹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 1809-1883)。

 

2.菲兹杰拉德的生平介绍

    菲兹杰拉德于1809年出生于英国塞弗克州(Suffolk)的布瑞费尔德(Bredfield)一个富裕家庭。曾经就读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他平时深居简出,爱好种花、音乐和划船。翻译过一些希腊和西班牙文学作品。

    185212月,菲兹杰拉德开始学习波斯语。他讨厌生硬的语法书,将萨迪的《果园》作为学习语言的启蒙读物,学的颇有兴致。1854年,他翻译完成了伊朗大诗人贾米的两篇叙事诗《尤素夫和佐列哈》以及《萨莱曼和埃伯萨尔》。其间还读了一些哈菲兹的抒情诗。[5]

菲兹杰拉德与柔巴依结缘大约是在18561月。他的好友兼老师爱德华·百列斯·克维尔(Edward Byles Cowell)在牛津大学的波德林(Bodleian)图书馆,意外的发现了一本写于AH(伊斯兰历)865年,即公元1460年的波斯语手稿,后来证实这是收录有158首海亚姆诗作的抄本。克维尔誊抄了这个抄本给菲兹杰拉德。不久之后,克维尔在印度加尔各答的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孟加拉分会图书馆(the library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中又发现了另一种版本的海亚姆诗集,也誊抄并寄给了菲兹杰拉德。[6]1857年,菲兹杰拉德花了半年的时间完成了海亚姆的柔巴依诗集的翻译。185949日,他翻译的《欧玛尔·海亚姆之柔巴依集》第一版以未署名的形式问世,共收集75首诗作。经英国著名诗人罗塞蒂(D.G.Rossetti 18281881)和斯温伯恩(A.C.Swinburne 1837-1909)的推崇与宣扬,影响日渐扩大。于1868187218791889年分别出了第二、三、四、五版。其中收录了101首诗作的第四版被尊为经典。

 

3.对于菲兹杰拉德译本忠实性的分析

    虽然菲兹杰拉德的英译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并被奉为翻译史上的奇迹。但事实上,他的翻译并不忠实于原作,甚至可以说是相去甚远。这里我们引用英国著名伊朗学学者爱德华·赫伦·艾兰(Edward Heron Allen)的核对成果来做个详细的对比。

    1.有49首是忠实优美的译自加尔各答抄本或牛津抄本。

    2.有44首是由两首或两首以上的原作熔合改编而成。

    3.有2首是根据尼古拉斯(J.B.Nicolas[7]版本的诗作翻译的,即第4698首。

    4.有2首是菲兹杰拉德受原作熏陶自行创作的,即第586首。

    5.有2首是受伊朗诗人阿塔尔的《百鸟朝凤》的影响而创作的,即第3334首。

    6.还有2首是受伊朗抒情诗人哈菲兹的影响而作,即第23首。

由于能力和精力有限,我不可能对每一首诗细细分析和比较,所以本文以“陶罐诗”为切入口,试图去探寻两位与“柔巴依”结缘的大诗人寓于诗中的思想和情怀。

 

4.海亚姆诗集在波斯语、英语、汉语中主要版本的介绍和说明

在正式的文本分析之前,首先让我介绍一下海亚姆诗集在波斯语、英语、汉语中的主要版本,并对本文所引用的各个版本作一个简要的说明。

A:伊朗国内,从30年代末到现在的60年间,有三位研究者是被公认为对研究海亚姆的柔巴依作过突出成绩的人。第一位是著名作家萨迪克·赫达亚特(19031951),他于1929年出版了《海亚姆的塔朗内》,收柔巴依143首。他在序言中着重分析了海亚姆的哲学思想和语言特色。第二位是文学家伏鲁基(18781942),他于1942年发表了自己编订的《贤哲欧玛尔·海亚姆的鲁拜亚特》,收柔巴依178首,在这178首中又选出66首,指出这66首是从伊朗与外国学者发现的各种古籍中辑录的,由于出处翔实,他认为这是确定无疑属于海亚姆的诗。到目前,这66首算是比较站得住脚的海亚姆的诗作。第三位是德黑兰大学教授胡马依,他于1963年整理发表了一个海亚姆柔巴依的现成的1462年抄本。抄本署名为里亚·阿赫玛德·本·侯赛因·拉席迪·大不里士伊。胡马依教授做了详细的序言,辨别了一些诗的真伪。这个抄本的书名为《乐园》,共收柔巴依562首。[8]本文波斯文原作部分参考的是胡马依教授的《乐园》版本,同时根据伏鲁基的66首作为分界,划分出确定的、非确定的海亚姆陶罐诗作两个部分分别讨论。

B:英语界的32种译作版本中,最著名,最受欢迎,最为成功的勿庸置疑是英国学者兼诗人爱德华·菲兹杰拉德1879年出版的《欧玛尔·海亚姆之柔巴依集》第四版,共收录诗作101首。其后,这一经典译本又被转译成各种文字,风靡整个世界。除了菲兹杰拉德之外,还有不少人翻译过数量各异的海亚姆的柔巴依,当然,他们的影响力远不及前者。比如文费尔德(E.H.Whinfield1882年伦敦初版的《海亚姆的四行诗》中收录了他翻译的诗作253首,1883年再版时收录500首,1893年三版时收录267[9];比如加纳(John Leslie Garner1888年在美国密尔沃基出版的《海亚姆诗集》中收录其译作142[10];比如裴聂(John Payne1898年在伦敦出版的《海亚姆的四行诗》中收录其译作845[11];比如卡提斯(Elizabeth Alden Curtis1899年在纽约出版了他自己翻译的《海亚姆柔巴依100首》[12]

C:在中国,自19192月胡适第一个在他的《尝试集》中翻译了一篇海亚姆的诗作至今,已经有胡适、郭沫若、徐志摩、朱湘、吴剑岚、黄克荪、虞尔昌、黄杲炘、李霁野、柏丽、张晖、张鸿年等20多人翻译过海亚姆的诗集和诗作。其中大部分是转译自菲兹杰拉德的经典第四版。然而近年来也涌现出不少直接译自波斯语原文的作品。例如:张晖1988年版的《柔巴依诗集》,收录译作189首;张鸿年1991年版的《波斯哲理诗》,收录译作296首;刑秉顺1998年版的《鲁达基海亚姆萨迪哈菲兹作品选》,收录柔巴依译作154首;张鸿年2001年版的《鲁拜集》,收录译作376首;穆宏燕2002年版《海亚姆的四行诗》(英、法、中、阿、波五种语言合版)的中文部分,收录译作100首。为了比较的方便,在正文中以黄杲炘1982年版《柔巴依集》中的中文译作代替菲兹杰拉德英文原作。[13]以张鸿年1991年版《波斯哲理诗》中的中文译作代替海亚姆波斯文原作。[14]

二、柔巴依中“陶罐诗”的文本比较

翻开海亚姆的柔巴依,会发现不少的诗作都是通过描写人死后尸体腐烂化为沃土,沃土又被制作成酒杯陶罐来说明自然界循环不息的过程,指出物质不灭的规律。这类诗往往以其丰富的想象力,优美的语言,及其投射的朴素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哲学思想被后人重视和推崇。但是由于波斯诗歌通常是按押韵诗行结尾的字母顺序来排列的,所以在波斯语的原作中,这类诗一一散落在诗集的各个部分,并没有作为一个组诗相对集中或是单独成篇,我们也就不可能了解海亚姆在创作的时候是否刻意的集中创作了这些诗来表达某个特定的主题或者是某个时期特定的思想历程。但是菲兹杰拉德对于诗作的重新编排显然是用心良苦的。他的重新编排使得前前后后的各首诗有了一种时间上的先后,内容意义上的关联和逻辑上的连续性,从而使整个诗集成为一个较有系统,较为和谐的整体。在诗集开始,我们看到了旭日东升的景象;到诗集结束处,则已是夜幕降临之时了。而在整个白天里,海亚姆边喝着酒,边发表各种议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上帝的不公越来越感到愤慨……[15] 在其中的第8290首,菲兹杰拉德更是独具匠心的设置了一个开斋节前夜,诗人独游陶工作坊,听见陶陶罐罐们各自抒怀、议论纷纷的场景,将原作中所有的关于陶罐的诗集中编排到了一起,使得这一主题凸显了出来。[16]《怒湃译草》的作者柏丽女士也在“译诗札记”中用了颇多的篇幅讨论“泥娃土皿意云何”,认为这一组诗在诗集中处于显著地位,具有明确特征的旋律,响彻了整个诗集。[17]勿庸置疑,这组陶罐诗地位突出,发人深思。但是一样的陶罐诗里,海亚姆、菲兹杰拉德分别寄托了怎样的情怀和思想呢?下面我们通过比较张鸿年《波斯哲理诗》中第939410513525627389115127166180230239[18] ;黄杲炘《柔巴依集》中的第8290首,再作深入细致的分析。

并排摊开两份诗作[19],稍一比较就会发现黄杲炘版本和张鸿年版本中的陶罐诗几乎对不上号。事实上,有人评价菲兹杰拉德的翻译采用的是“自由翻译法”,颇不拘泥于原作,比“意译”又走的更远[20],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文笔“摹仿”海亚姆原作风格再创造的诗集[21]

 

1:菲兹杰拉德的陶罐诗:个性张扬的陶罐,鞭辟入里的责难

读菲兹杰拉德的陶罐诗,颇有点兴致盎然。因为他用心良苦的把这组诗设置成形形式式、大大小小的陶罐们在开斋节前夜的陶工作坊直抒胸臆、议论纷纷的场景。他用拟人化的手法,对话体的形式,将自己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都寄托在唧唧喳喳,性格各异的小小陶罐的口中,既生动又有趣,既深刻又不失张力。

黄杲炘版本的第8283首主要是场景的设置和大小陶罐们第一次全景式的亮相。紧接着,一个个形态各异,性格各异的陶罐们粉墨登场了!第84首中,第一个出场的陶罐开口便道“这决不是徒劳”。这开场一喝极具威慑力。那么究竟什么不是徒劳呢?接着它又说道“从普通泥土里选出我的材料,先捏好,再打碎或是踩作泥淖。”读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主语是谁呢?从下面的诗作里可以看见出现了“他”这个称谓。我们姑且先不论这个“他”到底指谁,但是我们可以知道:对于“他”将自己“先捏好再打碎”,陶罐并没有什么怨言,因为它在开头就说“这决不是徒劳”。第85首中的这个陶罐更加为“他”开脱,认为不管“他”如何怒气冲冲都不会糟蹋亲手制作的器皿,因为连顽童都不会这样做。第88首中的陶罐更是对“他”大加美化和赞扬,面对陶罐们说“他”会将做坏的活计扔进地狱的纷纷议论,它怒不可遏的大喝“胡说!”并且认为“他”心地慈悲,办事不会错。这一形象被柏丽女士戏称为“铁杆保皇派”。第86首中一个相貌丑陋的陶罐开始埋怨陶工的不公,怀疑“陶工的双手曾经发抖?”为什么偏将自己做的歪歪扭扭?第89首中的这个陶罐面对上面充满火药味的、孰是孰非的争论似乎根本不关心,它是一个“一醉解千愁”的自我麻痹派,只求有酒能滋润自己干裂的身躯。最后,最具思辩特质的“泛神论者”的小罐从第87首中跳出,精辟的诘问“哪个算陶工,哪个又该是陶器呢?”至此,讨论上升成了诘责,主题也一步步得以深化。

值得注意的是,黄杲炘版本中小罐的前面有一个特别的修饰词“泛神论者”,这个词在菲兹杰拉德的英文版本中用的是“Sufi”而在波斯语原文里并没有任何的修饰成分,就是“یکی کوزه”。那么菲兹杰拉德的这一“画蛇添足”是不是也颇为用心良苦呢?柏丽女士在这首诗的评注中写道“苏菲派(Sufiyah):1011世纪,伊斯兰教中的一种神秘兼禁欲主义,受新柏拉图主义和印度瑜珈说的影响,主张:现象世界以安拉为本体,人通过潜修默祷,即可与安拉接近。但是这只陶罐却经海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