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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干和枝叶:中印友好的历史与世界和平的理想

王邦维

(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在世界的历史上,没有其它任何两个国家,有着像中国和印度这样相近或相似的经历:我们都是文明古国,历史悠久,文化传承至今不断;我们都在亚洲,是亚洲的大国,也是世界的大国;我们都地域广大,人口众多,两国的人口加在一起,将近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我们又是近邻,中间以喜马拉雅山为界;我们两国的历史,有许多共同之处;我们之间,还有着至少两千年以上友好交往的历史;两千年来,只有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期,不幸发生过一段时间短暂规模有限的冲突。环视我们四周的世界,在亚洲,在欧洲,在美洲,都曾经存在过,现在也还有许许多多的国家,在它们之间,也有这样的事吗?好像是没有过。历史上许多文明古国,早已传统中断,至今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众多的国家或地区之间,从古到今,冲突绵延,大小战争不断,有的至今还没有得到一份应该得到的安宁。从这一点看,中国和印度两国交往的历史,的确与其它的国家很有些不一样。

在英文中,中国叫做China。这个字,如果追本溯源,其实就来自印度的梵文词Cīna。西方语言中的中国一名,绝大多数从此而来。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至少说明一件事:在这个地球上,中国以外的地方,多数的人,知道中国,用China这个词称呼中国,这件事,与古代的印度和印度语言有密切的关联。在世界知道和了解中国的过程中,我们的近邻,印度曾经起过重要的作用。

英文中的印度,叫做India,这个名字最早的来源,也是一个梵文词SinduSindu的原意,指“河”,或者特指印度河。波斯人最早用这个词称呼印度这个地方,然后这个名字传到希腊,其间语音发生变化,最后成了India,然后再传到其他国家,于是成为人们称呼印度这个地方的名字。

直到今天,虽然我们中国人称呼自己的国家还是叫“中国”,印度人称呼自己的国家仍然是“婆罗多”,但对于当今世界上大多数人或大多数国家来说,我们两个国家,一个被叫做China,一个被叫做India。今天的地球,或者说世界,很大,也很小。国家与国家之间,人民与人民之间,交通往来,比过去什么时候都更密切,更频繁,ChinaIndia于是成为中国和印度两个国家在世界上最常用的名称。

我很佩服印度的兰密施先生,有这样的灵感,在现在这个时候,创造出这样一个新词Chindia,把ChinaIndia两个词有机的结合在一起。这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根有据,不仅是有根有据,还是“心有灵犀”。这使我想到,在我们明确知道的中印之间两千年以上的交往史上,这个词,虽然是新词,但中印文化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却早就存在。要说明这一点,具体的事例可以有许多。如果举其大者,佛教是其中之一,语言是其中之二,艺术是其中之三。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

我这里只以佛教为例来说明这其中的关系。佛教产生在印度,可是在两千年前,就传到了中国,为中国人所接受。从一个角度看,印度可以说是佛教的根,中国的佛教是从这印度的根上生出的干和叶。但是,仅仅只是这样说,并不能全面地说明中印两方面的情况。中国佛教历史上的一个故事,正好是一个例子。唐代中期,从印度来到中国的,有一位不空和尚,不空是宣传佛教密宗的大师,在中国很受尊崇。唐代印度来华的密宗僧人中,有三位被称作“开元三大士”,不空是其中之一。不空有一位中国弟子,名叫含光。不空到中国后,曾经返回过印度一次,含光跟随前往。《宋高僧传》卷第二十七有《含光传》,讲到含光从印度回来后,在唐代宗的时候,到过五台山。五台山当时有一位中国佛教史上有名的僧人,名叫湛然。湛然向含光打听印度的情况,含光于是讲了他在印度的一段经历:

 

有一国僧,体解空宗,问及智者教法。梵僧云:曾闻此教,定邪正,晓偏圆,明止观,功推第一。再三嘱光,或因缘重至,为翻唐为梵附来,某愿受持。屡屡掘手叮嘱。详其南印土,多行龙树宗见,故有此愿流布也。

 

这就是说,虽然一般讲来,总是中国人在向印度学习佛教,但到了这个时候,印度的僧人在了解了中国的情况后,在佛教方面,也希望向中国学习。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对这个故事的细节,虽然有人表示过怀疑,但从情理上讲,整个故事应该是可信的。撰写《宋高僧传》的赞宁,在讲完这件事后,又写了以下一大段话:

 

未闻中华演述佛教,倒传西域,有诸乎?通曰:昔梁武世,吐谷浑夸吕可汗使来,求佛像及经论十四条。帝与所撰《涅》、《般若》、《金光明》等经疏一百三卷付之。原其使者必通华言,既达音字。到后以彼土言,译华成胡,方令通会。彼亦有僧,必展转传译,从青海西达葱岭北诸国。不久均行五竺,更无疑矣。故车师有《毛诗》、《论语》、《孝经》,置学官弟子以相教授,虽习读之,皆为胡语是也。又唐西域求易《道经》,诏僧道译唐为梵。二教争菩提为道,纷不已,中辍。设能翻传到彼,见此方玄赜之典籍,岂不美欤!又夫西域者,佛法之根干也,东夏者,传来之枝叶也。世所知者,知枝叶不知根干,而不知枝叶殖土,亦根生干长矣,尼拘律陀树是也。盖东人之敏利,何以知耶? 秦人好略,验其言少而解多也。西域之人淳朴,何以知乎?天竺好繁,证其言重而后悟也。由是观之,西域之人利在乎念性,东人利在乎解性也。如无相空教,出乎龙树,智者演之,令西域之仰慕。如中道教,生乎弥勒,慈恩解之,疑西域之罕及。将知以前二宗,殖于智者慈恩之土中枝叶也,入土别生根干明矣。善栽接者,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又如合浦之珠,北土之人得之,结步摇而饰冠佩,南海之人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蚕妇之丝,巧匠之家得之,绣衣裳而成黼黻,縿抽之妪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懿乎!智者慈恩,西域之师焉得不宗仰乎!

 

赞宁用尼拘律陀树的“根干”与“枝叶”作为比喻,来说明中印佛教和文化之间的关系,既讲了共同点,又讲了差异之处,真是堪称妙语。

赞宁的话,使我不得不又想到玄奘在印度的经历。玄奘到印度去,目的是向印度的大师们学习,但同时他自己也对印度的宗教文化发展做出了贡献。玄奘在那烂陀寺,向戒贤法师学习《瑜伽师地论》,又在印度各地广泛游学,因此成就了他广大的学问。在那烂陀寺,玄奘用梵文写成他的论文《会宗论》和《破恶见论》。前者把当时印度大乘佛教中观派和瑜伽行派两派的理论融合在一起,讲出了玄奘自己的看法;后者为大乘的理论做辩护,受到印度佛教僧人们赞扬。印度的戒日王,敬佩玄奘的品德学问,在自己的国家羯若鞠闍国的都城曲女城(今天印度北方邦的卡瑙季)举行大会,请玄奘作“论主”。又邀请了印度的二十几位国王,四千多位佛教僧人,还有两千多位其它教派的信徒参加。玄奘在会上宣读的论文,据说十八天内没有一个人能够出来反驳。大乘的僧人因此给玄奘加了一个名字,叫“大乘天”(Mahādeva),小乘的僧人也给玄奘加了一个名字,叫“解脱天”(Moksadeva)。一个中国僧人,来到印度,因为学问,被人称作“天”,这样的荣誉,非玄奘不可以得到。我们知道,近代印度伟大的诗人、文学家泰戈尔,得到印度人民最大的尊敬,就是被称作“师尊天”(Gurudeva)。

中印之间,两千多年来,像这样“根干”与“枝叶”,“根干”生“枝叶”,“枝叶”变“根干”,互为“根干”,互为“枝叶”的事例,其实还可以找到许多。印度语言中,有一些词,如沙糖Cinī、钢Cīnaja,梨Cīnaputra、桃Cīnanī等等,都和中国有联系。有这样的情形,ChinaIndia,不就成了Chindia了吗?用赞宁的比喻来形容,中印两国历史上的文化,真像一棵巨大的尼拘律陀树,根干交错,枝叶繁茂,树荫广被,至今犹能生发出勃然的生机。我们中印两国人民,其实生活在同一棵大树之下。

中国在战国时代以前,就有关于世界和平与大同世界的讨论。但那时中国人心目中的世界,范围还比较地有限。在此之后,中国与印度有了直接的接触。对于中国人来讲,世界的范围,其中包括印度,变得越来越大。直到近代,中国和印度,一直和平相处。两千年来,在这个世界上,尽管在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社会阶层与社会阶层之间,不停地有着冲突发生,中印两国人民之间,和平友好却始终是主流。世界的和平与大同,更一直是我们两国人们理想中的一种追求。

当今世界,并不到处都是和平与安宁。实际的情况是,不和平、不安宁的地方还有不少。幸运的是,在亚洲,在中印之间,过去曾经有过的共识,现在又重新得到加强:和平共处,友好交往,互相学习,共同发展,是我们唯一,而且也是必须要走的路。今天的形势是:中国和印度的事办好了,几乎就可以说,世界三分之一的事也办好了。首先是中印“同此凉热”,进而希望“环球同此凉热”。人类的历史发展到今天,我们中印两国,所有爱好和平的人们,有什么理由不共同努力,树立起这样一个榜样呢?

总之,我希望——相信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印两国所有的朋友也都一样——中印友好的这棵尼拘律陀树,在新的世纪里,根深叶茂。大树之下,中印两个国家——这里就可以合在一起,用这个新词称作Chindia——同此凉热,共同发展,共同进步,为世界的和平做出具有历史意义的贡献。

 

 

2007-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