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岗龙
(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本子故事(bensen üliger或huuriin üliger)是蒙古英雄史诗口头传统和汉文历史章回小说蒙古文译本相结合而形成的东蒙古民间说唱文学体裁,今天主要流传在内蒙古东部地区,过去在喀尔喀蒙古(今蒙古国)也流行过,但不普遍。本子故事的表演由散文叙事和韵文套语、抒情描述两个部分组成。其中,本子故事的韵文诗歌套语部分和蒙古英雄史诗有很多共同之处,但是我们还不能简单地断定本子故事的程式化诗歌段落或套语完全从蒙古英雄史诗传统演变而来,因为在本子故事形成过程中,中原历史章回小说对蒙古民间文学的影响不仅仅局限于蒙古文译本的书面翻译,还有可能汉族说书口头传统和戏曲表演传统也部分程度地直接影响了东蒙古的说书艺人。譬如在东蒙古民间艺人演唱的本子故事中,先演唱汉语诗词再译成蒙古语诗歌或者汉语诗词和蒙古语诗歌混合运用的演唱风格与汉族说书的“赋赞”具有明显的借鉴和渊源关系。因此,本子故事的程式化诗歌段落与传统蒙古英雄史诗的程式化诗歌段落之间还是有一些微妙的区别。这种微妙的区别体现在字里行间的修辞手法和审美情趣的转变上。本文主要对本子故事中描述英雄整装披甲的程式化诗歌段落——套语与蒙古英雄史诗的程式化诗歌段落和汉族说书赋赞以及戏曲相关内容进行多边比较,目的是探究东蒙古说书艺人在其表演中如何想象和塑造了他文化的中原王朝英雄形象。
 
一、传统蒙古英雄史诗中描述英雄整装披甲的程式化诗歌段落
 
史诗《江格尔》广泛流行的卡尔梅克蒙古和新疆卫拉特蒙古地区没有流行过本子故事。卡尔梅克《江格尔》和新疆卫拉特《江格尔》可以代表蒙古英雄史诗的古老本土传统,并且和东蒙古的本子故事传统相隔遥远。因此,对卡尔梅克《江格尔》在内的西蒙古史诗传统与东蒙古本子故事相同题材、相同母题的程式化诗歌段落之间进行比较,可以看出两者的根本差异。
在《江格尔》中描述英雄临阵武装的诗歌段落基本上由英雄整装披甲、佩带武器两个部分组成,而用夸张的语言赞美武器和服装、铠甲的质地、价值、功能是其最突出的特点。在史诗《江格尔》中是这样描述英雄洪果尔整装披甲的:
 
他穿上柔软的红靴,
红靴是一万名少女纳了靴筒。
一百名少女缝了靴帮。
看见他靴印的行人,
想给一千量银子观赏;
看见他靴子的行人,
想给一万量金子观赏。
他穿上三层结实的铁甲,
外面披上三层花甲,
他系上价值七十匹马的银带,
把值一万头黄牛的斗篷,
披在自己的肩上,
把铿锵作响的金盔,
戴在自己头顶的左边。
他把带鳞的黑鞭,
攥在左手的手心,
攥得鞭柄直流津液。
鞭心用三十张牛皮制成,
鞭皮用四十张牛皮编成,
鞭脊仿着蛇皮做成,
鞭身用毒汁泡成,
鞭表用软钢点缀,
鞭梢用钨钢点成,
鞭柄用赞丹树根锯成,
鞭带用绸缎缝成。[1]
 
用极度夸张的语言描述英雄与骏马的力量、速度、高大以及用具物品的质地和宏大是蒙古史诗最典型修的辞手法,也是蒙古史诗最突出的美学特征。在这里,形容英雄手握鞭子时“他把带鳞的黑鞭,攥在左手的手心,攥得鞭柄直流津液。”夸张地突出了英雄力大无比。而史诗《江格尔》里提到,英雄马鞭的柄往往是把生长在沙漠中的孤独一棵山茱萸晒干三年以后才做成的。[2]能够把晒干三年的鞭柄握成直流津液的英雄,其力量之大可想而知。同时,史诗还要突出用这个马鞭抽打一下敌人,其伤口六年都无法愈合。史诗中对英雄的马鞭的制作过程和功能的赞美保留了蒙古民间赞词的基本特征。蒙古民间赞词中一般都是分解描述物品各部位所使用的特殊材料和精心制作的过程(注意,这里是物品的制作过程的陈述)以及与众不同的功能。这个模式在英雄武器的赞词中反映得最为明显。譬如英雄的武器经常是各个地方的著名铁匠用不同的钢,经长年累月锻铸而成的。
蒙古英雄史诗中描述英雄武装的诗歌段落普遍有两个特征:一是对穿着过程的描述比较简单,尤其是对衣服和铠甲的描述比较简练;二是对铠甲、武器的质地和功能的夸张描述非常突出,包括其制作过程。其主要原因,我们认为与蒙古民间赞词的功利性目的有关系。虽然是赞美英雄的铠甲和武器,但是赞美的目的不在于美学价值,而是突出物品的使用价值和巫术性功能,这是和英雄史诗中的战争胜败直接相关的。
在一般的传统蒙古史诗中虽然也描述和赞美英雄的盔甲穿着和武器,但远远没有骏马和备马的赞美详细和生动。这可能和蒙古史诗中的程式化诗歌段落主要是赞词有关系。在蒙古民间文学中赞词都有实用的目的,主要用来赞美物品、牲畜等,如《骏马赞》等,而很少关于人的专门赞词,尤其是对穿着打扮的赞词。从这一点也能看出,英雄史诗不仅仅是说唱来供人们审美享受的。
 
二、本子故事表演中英雄武装的诗歌段落与汉族说书赋赞的关系
   
本子故事的表演中最吸引听众的部分毫无疑问是英雄武装备马和作战打斗的场面。艺术高超的说书艺人描述英雄武装备马的过程能够使听众如痴如醉,能够让两个将军对打得惊天动地。本子故事中的英雄武装诗歌段落也由英雄穿着铠甲、佩带武器等部分组成,与蒙古史诗的模式相同,但是有自己的特点。
本子故事中英雄的穿着按照一定的顺序,从虎头靴到护背旗,滴水不漏地描述英雄穿衣披甲的全过程,并且高度细节化。英雄戎装的构件和结构都是模式化的,几乎所有本子故事中出场的英雄穿戴的战袍和铠甲都大同小异,高度类型化。说书艺人对英雄穿着过程的动态描述是整个程式化诗歌段落的重点,与前面提到的传统蒙古史诗中着装和武器描述的比例恰恰相反。东蒙古本子故事说唱艺人们惯用的“将军整装披甲”诗歌段落,其中对英雄多种铠甲、头盔和腰带等的描述可谓淋漓尽致。下面举一个本子故事的例子与上面的诗歌段落做比较:
 
Mikhan sidar mindasun khuyag
Khüder bey-e degen emüsül-e
Mangnug torgan jügelen khuyag
Tegün-ü gadagur dabkhurlal-a
Khülüsü nebterekhüügei khümür khuyag
Khümüriged deger-e ni uglal-a
Khürel gang-un bekhi khuyag
Khamug-un gadagur khetürül-e
Aru tabun dalbag-a gejü
Agar-un salkhin-du kheyisül-e
Aburgu jangjun khuyaglaju baramagcha
Agta khülü-iyen emegellel-e
丝绵铠甲最柔软,
穿在身上正贴身,
蟒缎铠甲花团团,
套穿身上如薄衣,
密缝细制皮铠甲,
穿在身上不透汗,
青钢铠甲铁结实,
层层铠甲最外面。
护背彩旗共五面,
随风飘荡脑后飞,
穿甲戴盔豪气足,
英雄这才去备马。[3]
 
这里已经没有了蒙古史诗中的夸张描述,而是侧重于陈述英雄穿戴的每一件铠甲及其所有附件,已经从夸张语言的修辞表现转变为视觉效果的细节描画。
汉族说书的“赋赞”是写人、绘景、描声、状物的韵文。[4]但是,“赋赞”中的赋和赞之间又有微妙差异。按照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解释,“赋”即“敷”,意为陈述,是叙事性的韵文体。而赞是一种讲叹。因此,以“赋赞”的结构来衡量,传统蒙古英雄史诗中是陈述简短,而更多的是夸张的赞。而本子故事中则是沉长的细节化陈述。
汉族的说书作为一种重要的口头传统,其口头诗学特征和蒙古史诗是很相似的。据日本学者井口淳子的田野调查和研究,“北方长篇书的内容可以简洁而形象地用‘金戈铁马’来形容,正是因为其内容偏重于武打和战斗。战斗或谋略、逃亡、离别、重逢等不断重复的劝善惩恶的主题普遍存在于各种不同的书目之中。适应于这种类型化内容的表现方式有使用文言的韵文体‘套’‘赞’‘赋’。例如,有描写‘山’‘行路’‘雨’‘雪’‘城门’‘大街’等风景的韵文,有描写‘十八般武艺’‘二人斗’‘三人斗’‘军马出场’‘二将比武’等战斗场面的韵文,描写‘武将’‘美人’‘乡官’‘秀才’等典型人物的韵文等等,艺人根据当时的故事内容从这些现有的积累中选择出适用的东西插入故事之中使用。这种积累的多少也成了衡量一个艺人水准的尺度。”[5]从口头传统比较的角度对蒙古英雄史诗在内的北方民族英雄史诗传统和汉族说书(包括各种书的传统)进行比较研究是一个很有趣的课题。
在汉族说书的赋赞中,对英雄和美人的赋赞占有重要地位,并且是汉族说书套语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看一篇《黄袍赞》:
 
皂金盔,奇珠绕,
光华射目如灯照。
簪缨摇,盔缨飘,
二龙斗宝海水闹。
勒颔带,金钉罩,
赤金抹额护项抱。
穿一件,杏黄袍,
蟒翻身,龙探爪,
海水江牙绣得好。
腰中系,带一条,
锒奇珠,嵌异宝,
好似活龙缠在腰。
黄金甲,鱼鳞冒,
护心宝镜放光毫。
襻甲绦,贴八宝,
护背旗,脑后飘。
青峰剑,沙鱼鞘,
鱼拖尾,龙鳞冒,
两扇征裙左右飘。
虎头靴,穿在脚,双足踏镫紧又牢。[6]
 
蒙古本子故事中的英雄武装描述段落和汉族说书的赋赞在内容和结构上都能够对应,说明两者之间具有一定的关联。在汉族说书赋赞中,英雄的穿戴由“头盔、蟒袍、腰带、护心镜、护背旗、虎头靴”等部件组成。其中,龙和虎是两个最主要的装饰动物图案。蒙古本子故事的诗歌段落中对英雄的描述也基本上由“头盔、蟒袍、腰带、护心镜、护背旗、虎头靴”穿戴的细节描画组成,而且对龙和虎的描画比赋赞有过之而无不足。汉族说书的赋赞都比较简短,而蒙古本子故事同样题材的诗歌段落则都比较长,比汉族说书赋赞多几倍。其原因,主要是蒙古族艺人把每一个对象都展开来描述。比如,赋赞中一般只提到“虎头靴,马镫伸。[7]”一句,而蒙古说书艺人则描述成:
 
bars-un tologaitu gutul-i
ulmei hol-du dugturul-a
batu chagaan jujaan ula
gajar debsen bagtaral-a。
badaragun bars-un hoyar nidu
ebudug ugede-ni guliljel-e,
baldag dorben soyog-a ni
hongsiyar habchin jorildul-e。[8]
虎头战靴一对
穿在双脚上,
结实而洁白的厚底
踩在地上跺了跺。
猛虎的一双眼睛
对着膝盖瞪又瞪,
四颗獠牙
夹住了一双靴尖。
 
在汉族说书赋赞中虎头靴一般是静态的交代。而蒙古说书艺人却把靴子描画成瞪双眼的活生生的虎头。这种描画手法在英雄的护心镜、腰带等的描述中普遍使用,从而使赞词变得容量大,篇幅长。
研究《三国演义》和民间文学传统著称的俄罗斯汉学家李福清(B·Riftin)也注意到了汉族说书赋赞和蒙古史诗套语艺术手法的区别。他举了卡尔梅克《江格尔》中对江格尔长矛的描述:“他的檀芦柄长矛用六千条缠紧的檀芦树根做成,矛杆用三百五十个缠紧的羊角做成,冒杆裹着用六千头骟马的筋缠成的外套。枪尖用钻石精钢锻造。柔软光滑的穗环里能穿过一头满载的骆驼。”李福清说:“一眼就能看出,枪、矛都是通过其各部位的循序介绍逐渐地描画出来的,只是中国的描写里没有这类不现实的夸张细节。赋里的长枪及其各部位的大小符合真实比例,它不用卡尔梅克英雄史诗中那样具体的夸张。”[9]
在蒙古本子故事的英雄武装诗歌段落中这种夸张的手法也延续了史诗的传统,但是夸张的对象已经不是物品和用具的质地、价值和功能,而是对英雄戎装各部位图案的描画,在本质上已经变成了表演性质的审美情趣的视觉效果,而远离了蒙古英雄史诗中带有一定巫术性质的武器、铠甲等的夸张语言描述了。
蒙古本子故事中英雄武装的诗歌段落的结构模式和原型来自于汉族说书赋赞,而蒙古说书艺人的创造是使用画龙点睛的修辞手法使每一件部件的穿戴过程栩栩如生地活动起来。蒙古本子故事的说唱艺人把汉族说书 “赋赞”静态的部分变成动态,并伴奏以四胡的作战调,创造了临阵的紧张气氛。
三、蒙古本子故事、汉族说书赋赞与戏曲表演传统之间的关系
 
说书赋赞的原型也是来自于戏曲的表演。最有力的证据是赋赞中所描述的武将护背旗、蟒袍等只能在戏曲演出中才能出现,实际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实际上,说书和戏曲在他们的发展道路上是关系错综复杂的。因此,我们可以对汉族说书的赋赞、戏曲表演的大靠、靠旗等行头和蒙古族本子故事表演中的英雄武装诗歌段落之间进行跨体裁的多边比较研究。
(一)蟒袍
本子故事表演中对战袍上的龙和铠甲及其部件上的虎头的描述最为突出。如:
 
后背正中,
巨龙盘腾,
两眼发出,
炯炯光芒,
龙须滴落,
滴滴水珠,
獠牙发出,
雷电闪光,
爪下抓着
朵朵云彩,
二龙争夺,
戏耍绣球。
 
戏曲行头中的“蟒”是装饰性很强的表演服装,其华美的装饰图案都有固定的象征意义。蟒是帝王将相等高贵身份的人物所通用的礼服,源于明、清时代的“蟒衣”。明代“蟒衣”原为皇帝对功臣的“赐服”。到了清代,蟒衣被列为“吉服”,凡文武百官皆衬在补褂内穿用。蟒衣上的蟒纹与龙纹相似,只少一爪,所以,把四爪龙称为“蟒”。蟒衣的主要纹样是龙及“蟒水”,陪衬纹样为日、山、流云、“八宝”、“八吉祥”等。龙的具体形状有团龙、行龙、大龙三种,有戏珠行龙、吐水大龙等图案。不同的龙形在服装上各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蟒衣龙纹最生动、最有气势的当属“大龙”。其姿态一般为龙头朝下,龙尾向上(甩到左肩部位),气势磅礴。依其姿态可称为“降龙”。龙口喷吐海水,更增生动之感。
本子故事中英雄铠甲的护手、肩膀上则是栩栩如生的猛虎。而唐朝以来尤其是明代武将的铠甲上,虎头已经成为最多见的象征符号。
英雄的戎装以龙虎装饰,以龙虎的力量增强英雄的战斗力,然而在描述的原型实际上来自于戏曲中的蟒袍。因为英雄身着龙舞的战袍只有在戏曲表演中才能见到,而且也是明清以后的戏曲服装定型以后才出现的。而史诗《江格尔》中是描述英雄具备了多少条龙的力量。
(二)虎头靴
在蒙古说书艺人说唱的本子故事中英雄穿的战靴都是虎头靴,而虎头靴是蒙古族实际生活中所见不到的。其原型无疑来自汉族说书和戏曲。在蒙古地区经常见到的还有各种绣像话本中的武将形象。
bars-un tologaitu gutul-i
ulmei hul du dugturala
batu chagaan jujaan ul
gajar debsen bagtarala
badargan bars-un hoyor nidu
ebudug ogede ni guliljele
baldag dorben soyoga ni
hongsiyar habichin jurildule [10]
而汉族说书赋赞中英雄的战靴几乎千篇一律都是虎头靴。如:“虎头靴,淡银灰,双足牢踏镫心内。”[11]“虎头靴,马镫伸。”[12]“虎头靴,金镫站。”[13]“一双战靴似虎头。”[14]可见,虎头靴是英雄戎装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在汉族说书中已经类型化。
(三)护背旗与靠旗
蒙古说书中的英雄必不可少的另一个装饰就是五面护背旗。蒙古说书中插护背旗也是整装披甲的最后一道程序,这与戏曲中大靠是表示全副武装临阵的观念是一致的。
 
aru tabun dalbag-a
aru-yin gol-doni derbeljeju[15]
aru-yin tabun dalbag-a
as gool duni miraljaju